狼占鹊巢(99)
“可是,你没来找我。”
“因为我半路改了主意。”温寒突然将乌善小揽入怀中,力道之大几乎要将他揉碎在胸膛,声音也陡然发狠,似乎要生吞了他,“我好恨我自己,明明伤早就好了,却贪恋美色不想回家。我是大家敬仰的老祖宗,却没能承担起责任。我恨自己,居然这时候还在惦记你!所以我决定不去找你。我一直跑,一直跑,等感觉到累的时候,已经跑出几百里,离家很远。不,我不再有家了。”
乌善小以为男人要拿自己泄火,双眼紧闭放松身体,做好了默默承受的准备。然而,对方钳制在他腰间的双臂慢慢软了下去,声音也变得温柔和缓,轻轻吻着他的脸,说:“不说这些了,都过去了。睡吧,先飞。”
“我们两个在一起,就是家。”乌善小主动吻住男人的唇,让那两片柔软的物体变得火热、湿润。他说不出安慰的话,那已经迟到太久了。
山洞前的空地杯盘狼藉,倾洒的酒水与一地残阳相映,宛如一滩滩血迹。庆祝和尚破功的宴会结束了,因为酒肉都吃光了。
小妖们醉态各异,握着乌善小的手与他告别,各个舌头发直,赞佩之情溢于言表:“大英雄,回、回头见!”“你造、造福了整个浅山岭,从今儿起,我们就是异父异母的亲兄弟!”
热闹散去,徒留孤寂。这种滋味儿很不好受,就像从绚烂的梦里惊醒,左右看看,已近黄昏,而自己依然被困在枯燥乏味的日子里。难怪,城里的显贵每夜都大排筵宴,纵情声色。
“我是一只快乐的小小鸟……”乌善小步履虚浮地收拾残局,随口喊道:“十郎,快来帮帮忙。”
而后蓦然想起,十郎已经走了,因为瞧不起自己勾引和尚的作为。一瞬间,落寞感涌上心头,将醉意驱散了几分。
他抱起男人留下的那匹绿绢,喜爱地抚摸着,心想:那家伙过几天就会回来的,我们约好了一起越冬呢。明天,我就用这匹布做一件好看的衣服,穿在身上等着他。他回来时,一眼就能看见,这样我们就算和好了。
他继续收拾,发现了一个没人动过的红烧猪肘,于是用油纸包了,下山送给李秀才。
作者有话说:
预告:后来的日子
第99章 当时只道是寻常
还没进小院,就听见一阵凄凄切切的哭声,是白清波的声音。他心下一惊,慌忙冲进屋里,只见好友正伏在床边哀泣,一手紧握床上之人那苍白瘦削的手,一手仍端着半碗参汤。汤没有冒热气,已经凉了。
难道,李秀才已经……乌善小的酒顿时全醒了,把肘子往地上一扔,扑过去也跟着呜呜地哭了起来。
“哭什么,我还没死……”床上的人发出一阵气若游丝的轻咳,竭力抬起眼皮,眸光闪过又迅速黯淡,这个简单的动作就足以耗尽积攒许久的气力。
白清波抹抹脸止住悲声,侧目质问:“你今天跑哪去了?怎么才来!”
“我……”乌善小瞥一眼李秀才,凑近好友耳语,讲了自己大破和尚童子功的壮举。
“天啊,他有没有揍你?你没受伤吧?”白清波握着他的肩头,关切地打量,确定他没事才舒了口气,将注意力转回李秀才身上,柔声道:“我再把参汤热一热。”
这时,乌善小听见一阵凄厉哀凉的狼嗥,似乎从四面八方而来,随着秋风在山野间回响不绝,一声比一声悲切、哀恸,肝肠寸断。
似乎是十郎,他怎么了?难道,是在狠狠的骂我?他就这么瞧不起我吗?乌善小的心揪痛起来,抬起窗子向外张望。风猛地灌入,吹得床上的李秀才一通激咳。他慌忙合起,去帮李秀才顺气。
“你感觉怎么样了?”他捡起油纸包裹的肘子,打开凑到对方嘴边,“你看,我带了肉给你补身体。不是偷的,是别人送的。”
李秀才扯出一丝笑,用手腕勉强支起手掌,摆了一摆。白清波端来热好的参汤,他也只呷了几小口,便再也喝不下。
“你再喝点吧,我还想跟你学写字呢。我还有好多没学,书里那么多字都不认识。”白清波哽咽着哀求,直到视线实在模糊不清,才眨了眨眼,于是盈满眼窝的泪水沿着面颊簌簌滚落,滴在李秀才手上。
“对啊,你喝一点吧。”乌善小也轻轻地说。他能感觉到,这个年轻书生的生命之火明灭不定,他甚至不敢呼吸,怕不小心把这最后一点微弱的火苗吹熄了。
“你们听我说——”
“喝一点嘛。”二妖异口同声地劝道。
“好,喝一点。”李秀才强撑病体,抿了一口参汤,又闭目喘息许久,才提起继续说话的力气。一开口,便令他们惊诧不已:“我知道你们是妖怪,从一开始就知道,但我认为有教无类。把花放在春天里,它就会开。只要有人教导,妖也可以正直无邪。”
他们不敢打断他的话,静静地听他说下去。他出的气多,进的气少,声音愈发的弱了,唇上最后一点血色也渐渐消失。
“都说慧极必伤,可我也不是很聪明,却命比纸薄。多谢你们这两个古灵精怪的家伙,帮扶我、照料我,这些天我很快乐。有机会的话,下辈子再做朋友吧。”
他们意识到什么,惶恐起来,紧紧抓住他的手,要把他留下。
“我一直不敢把名字告诉你们,因为我看书里写,如果叫妖怪知道了名字,会被摄走精魄。我叫,我叫李……”来不及说完,李秀才慢慢吐出最后一口气,脸色刹那变得灰败。
乌善小愣了足足一炷香的时间,忽然被好友猛推一把,跌坐在地。
“你为什么要带我认识他?!”白清波揪住他的衣襟哭喊,声嘶力竭,“早知道会这样难过,不如不认识他了!我本来多快乐啊!我读什么书,学什么字,改什么名!我要当无忧无虑的大肥鹅,不要做伤心的白清波!呜呜呜……”
看着失声恸哭的好友,乌善小哀伤而茫然地想:早知道李秀才会死,当初就不结交了。早知道十郎会走,当初就不留他养伤了。
这样,他仍是那个不是在打劫,就是在打扮的浅山岭第一美人。为什么经历的越多,得到的回忆越多,反而越痛苦?
就像一个溺水的人,被卷在激流里,艰难地抱住石头苟延残喘,眼睁睁看着珍视的一切从身边匆匆漂过,却什么都抓不住。
这样的话,岂非活得越久,就越受折磨?那人生还有什么意思?问道求仙而得的永生,岂不成了世间最严酷的惩罚?他偶得慧根,根本不是幸运,而是天谴?
乌善小想得头痛欲裂,便不再想了。抱住好友,哭着说对不起,是自己害得他伤心。
“不,其实不该这么说。”白清波含泪挤出一个难看的笑,“谢谢你带我认识他,让我无聊时可以有个人来想一想。从前,我钓鱼一坐就是一天。最近我总是很快收杆,路上也走得很急,怕鱼死了就不鲜了。你让我明白惦记一个人,牵肠挂肚是什么感觉。”
他轻轻握住李秀才正在失去温度的手,把脸贴上去,久久无言。
这一夜的月亮很圆,守到天蒙蒙亮,确定李秀才不会活过来了,他们便在院中挖了个坑。又为他细细地梳头擦洗,剪纸钱、叠元宝、做灵幡,准备下葬。
入土前,乌善小忽然想到什么:“假如人真的有下辈子,我们如何认得出他?”
白清波略一沉吟:“做个标记吧。”
他取来笔墨,解开李秀才的衣服,在对方惨白的左肩画下一寸见方的记号。看上去像枫叶,也像鹅掌或鸟爪。
刚刚填平土,还来不及立碑,忽然传来一阵悠远清扬的铃铛声,是道家的三清铃。二妖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眼中看见了惊恐。山间野鸟也变得躁动,成群结队地惊飞,在低空盘旋。
远处匆匆跑来一个小个子男人,挎着包袱,神色惊惶万状,是乌善小的邻居兔妖。乌善小立即叫住对方,问出了什么事。
兔妖擦着汗跳脚大叫:“十郎杀人了,十郎杀人了!玉神观的道士已经布下天罗地网阵,要把所有妖怪一网打尽!快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