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占鹊巢(166)
他耳畔响起一个女人空灵动听的声音——“他走时,我问:那只小喜鹊就那么重要,值得你舍弃一切去帮他?他却说:在我眼中,满天神佛都不及他的一片羽毛。”
温寒一直珍藏着自己的羽毛。从何时开始的?也许,是很久很久以前。
那年春节,他们帮一个勤工俭学的少年修橱柜,然后坐在屋顶看烟花,聊起几百年前闹掰之后打了一架。当时,温寒说:“我抓掉你几根羽毛,你追着我骂了一路。回想起来,好像还能听见你气急败坏的咒骂。”
乌善小轻轻将羽毛收回盒中。
这片轻飘飘的东西,曾陪着一个情深似海的男人四处游荡,去仙境走了一遭,又返回人间。男人清楚,他正在遗忘心爱的小鸟,于是想拿到盒子,让这片羽毛留在身边。提醒自己,莫忘挚爱。
可惜白清波没看懂。
“等着我,我要找到大圣,求他帮我。他吃了我那么多水果,吃人嘴短,他必须帮忙。”乌善小抹去不知何时糊了满脸的泪,在家里四处翻找,终于找出小石刚成为兼职店员时的“入职登记表”。
他顺着上面的地址找过去,一无所获。又跟周围晨练的老人打听,都说不记得这人,看来已经搬走多年。
该去哪找?或许,早已换了个城市体验生活?还是回花果山了?像自己这样的小妖,根本就找不到花果山。乌善小失魂落魄,游荡在街边,不知不觉晃到刚刚开门的博物馆前。
朝阳冷冷地悬在半空,映照着庄重古雅的门面和题字。长长的石阶两旁,新雪一片晶莹。
他深吸一口冷冽的空气,拾级而上。暖气尚未填满空阔的展厅,体感有些阴冷,他径自走到那幅镇馆之宝前,坐下来呆呆地看着,不时隔着裤子挠挠大腿上的疤。
《黑犬逐鹊图》,他们的第一张合影。
乌善小枯坐许久,忽然想起积分的事。他登陆系统,果然,积分早已清零,自己又成了戴罪之妖。百年奋斗,如云烟泡影。
管理局一定也注意到了这个“bug”。但是,只要他不声张,就无人追查。
不,还是有人查的。这不,耿直如初的柯道长来电了,声调冷峻:“我才看见,你积分怎么是零?出什么事了?”
“我本来就是零。”乌善小开了个苦涩的玩笑。
对方不满地咋舌,严肃道:“这时候就别幽默了,万一我笑出来怎么办。你在哪?”
“博物馆,镇馆之宝前的休息区。”
“别动,我们去找你。”
挂断电话,乌善小的心情异常平静。他不心疼苦攒百年的积分,也没有一丝悔意。他是个挺爱计较得失的人,有点小家子气,若是从前,定会反复懊悔:早知大圣会在第12天来搭救,就不用全部积分贿赂看守了。太可惜了,全打水漂了。
他不在乎,是因为他处于一种近乎麻木的淡然。在他的时间里,不过短短十几天,人生翻覆。就像一个遍体鳞伤的人,再挨几拳,也不觉得疼了。
“小小!”
乌善小应声侧目,见好友跟在大步流星的柯道长身边一路小跑而来。柯道长换了件外套,不过里面依旧是鹅绒马甲。还好是个干净人,不然非穿得包浆了不可。
“你的积分是怎么回事,昨天怎么没说?”白清波压低声音,慌张地开口。
“哦,用来贿赂镇妖塔的看守了,指望能早点出来。”乌善小讲了积分的悲惨消亡史,包括在总部大厦存丹室的见闻。柯道长义愤填膺,当即就要向总局检举。
很快,他就不说这话了。毕竟局长就是罪魁,你不可能向一个人检举他自己,还奢望人家会尽责地受理。
“倒卖内丹,倒卖积分,这是什么世道啊。再过些年,完不成业绩的妖怪是不是连动物园都没得呆,直接进饭店后厨剁成馅儿。”白清波低头抹泪。柯道长没摸到纸巾,于是从袖口拽出一截秋衣帮他拭泪。
“我不想申冤,这些我都不在乎了。现在,我只想找到小石,只有他能帮我。”乌善小的目光淡淡地扫过二人的脸,笑了一下,“你们知道吗,他就是那个男人。”
白清波愣了几秒,之后抬手摸他的脑门。
“我没发烧。”乌善小说起自己是如何被一根毫毛搭救,不然还要等好多年才能重见天日。说了半天,白清波和柯道长终于确定他没发癔症,异口同声地喃喃感叹:“这谁能想到啊。”
三人陷入沉默,一齐望着面前玻璃展柜中的古画。
黑灰色恶狼,正扑杀一只白翅蓝喜鹊,栩栩如生,墨色如新。柯道长一直不知道,这画是他前世所作,白清波也没打算告诉他。
作者有话说:
预告:意外获得重要线索!
第166章 她,是她?
这时,一位耄耋老人在几米外落座,揉着膝盖,居然是望月巷的土地奶奶。乌善小注意到她,立即上前问好:“奶奶,多年没见,您还记得我吗?”
“记得,当然记得。”老人家皱如纸团的面孔舒展开来,满头银发簌簌抖动。她说,她是来看看自己的后人。
不多时,一名亭亭玉立的女讲解员引着游客走来,温婉地娓娓介绍:“这幅《黑犬逐鹊图》,是建馆之初由民间人士匿名捐赠,作者不详。专家推测,作画之人从小生活在城里,看到狼时并不认识,所以画狼说犬……”
“好傻,连狼都不认识。”柯道长轻轻嗤笑。白清波瞥他一眼,也跟着笑了。
土地奶奶慈爱地望着讲解员,目送对方走远。她将目光移回乌善小身上,关切道:“孩子,你看起来很伤心。”
“您老也知道,我进镇妖塔了。现在,我一无所有。老公把我忘了,积分也没了。”乌善小落寞地垂眸,“走到穷途末路了。”
“谁说你一无所有,你的朋友就在身边。”她探出手,怜爱地抚在他头顶,“你还长出情根了呢。”
“您真厉害,这都摸得出来。”
老人家笑了笑:“我只了解你的小脑袋,别人的我可猜不透。”
“只了解我?”乌善小困惑了。
“那里,有我的一滴眼泪,我当然读得懂。”土地奶奶朝他弯起眼睛,她的眼角犹如干涸的土地,却眸光熠熠,“告诉你也没啥。第一次摸你的头,我就认出自己的眼泪了。”
“你,你是——”乌善小倏然瞪圆了双眼,难以置信。白清波和柯道长也凑过来听,交换着惊诧的眼神,表情比方才听说小石是齐天大圣还震惊。
曾经的神女,如今的土地奶奶缓缓点头,又继续揉膝盖,嘟囔:“冬天最难熬,浑身都疼,不过总会过去的。”
“我以为,您选择做回凡人,早已……早已不在人世了。”乌善小直白道出疑惑。心想:自己身边,真是卧虎藏龙。
“我也以为会是这样,可上天为了报复我触犯天条,让我油尽灯枯之际再度成神,做了一方土地。”老人家发出一声苍老的叹息,“那些家伙,让我老而不死,衰而不灭。眼看着孩子走在我前头,然后是孙辈,重孙……每天一睁眼,都要面对一身的病痛,和一张揉皱了的老脸。”
——她可是曾经的天界第一美人儿,不知有多少神明爱慕她。乌善小想起镇妖塔里看守的话。看来,某些人嫉恨交加,于是就让她停留在老态龙钟的样子。
“奶奶,我想问您件事,又怕冒犯您。”一旁的白清波开口。土地奶奶示意但说无妨,于是他继续道:“听说,您后来过得不好,很后悔。”
“那不是听说吗?”她莞尔一笑,“他们当然要散播谣言,说我悔不当初。其实,我一直都很幸福。刚才那丫头,是我的第42代后人之一。她很像我小女儿,所以我有时会来看看她。”
她捋了捋满头银发,露出小女孩般欢喜的神情,骄傲地炫耀:“我和我老伴儿,恩爱了一辈子。刚相爱时,我问他:我是天上的神仙,你怕不怕?他说,他只怕一点,那就是死在我前头,害我伤心。我说,那我们就一起变老。他只是个穷教书的,但从没让我觉得后悔过,一次也没有,哪怕是一瞬间。我的悔恨,只存在于那些冷漠神仙的幻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