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占鹊巢(165)
它不记得他了。
意识到这一点的瞬间,乌善小踉跄了一下。
“你看不清我的脸了吗?连我的气息也不记得了?”两行清泪滑过面颊,巨大的悲怆压得他双腿发软,几乎站立不稳。他感觉有一团乱麻堵在喉咙,难过到阵阵干呕。
他瘫坐在地,继续朝它招手,哽咽道:“我是先飞啊!我腿上还有你咬的疤呢,你一点都不记得了?我是你最爱的人啊!你也是我最爱的人啊!草儿青,花儿笑,我是一只快乐的小小鸟……想起来了吗?”
巨狼用前爪搔了搔耳朵,觉得他吵闹。但它没有挪位置,依旧守在那株银杏树下。
它太老了,已经忘记他了。他的模样,声音,气息,已经被漫长的时光从记忆中剥离,像受潮的墙皮。它几乎忘了一切,但是,依稀记得自己在等一个人。
依稀记得一句话——等着我。
男人的哭声令它烦躁,它挣扎起身,又跌了回去,于是只好继续忍受聒噪。
冬日的动物园游客寥寥,乌善小呆坐多时,才看到一个女游客沿栈道缓缓走来。不,是工作人员。她三十多岁,穿着灰色的冬季工作服,走走停停,一边观察动物的状态,一边在本上记录着什么。
坐在地上的乌善小引起她的注意,她温柔询问:“这位游客,您不舒服吗?我们去医务室吧?”
乌善小抬起红肿的双眸,扯出一丝笑,说自己没事。他站起来,瞄一眼她的本子,原来是兽医的工作日志。
他问:“那只很大的狼,它的身体状况怎样?我上一次来,还是很多年前,那时它还很健壮。”
“不太好。”她柔和的脸庞流露出忧色,“我刚工作时,园区没有它的准确资料,那时我判断它处于壮年,约莫四、五岁。现在,它大概有十五、六岁了,相当于一个百岁老人。它的身体有很多问题,由于体型太大,心脏和关节的负担很重。吃不动生肉了,只吃煮烂的肉和鱼,记忆力也衰退得厉害。”
乌善小望着卧在树下的老狼。泪水再度模糊了视线,他粗暴地揉揉眼。
女兽医似乎很喜欢它,不知不觉聊了很多:“我大学毕业后来这工作,医治的第一个动物就是它,一晃十多年,闺女都读小学了。那时,它遭到虐待,受了很重的伤。它很聪明,它看着我的时候,我能感觉到它在跟我说谢谢。它总是趴在这棵银杏树下,像在等什么人似的。”
在等我啊!乌善小在心里嘶喊。我没本事,我太胆大妄为,白白错过了这么多时光,我本可以一直陪在它身边!
这时,一只野生喜鹊低空飞掠,有着俏丽的蓝色尾羽。老狼浑浊的眼珠忽然迸出光彩,强撑起苍老的身体,欢快地追逐喜鹊。
喜鹊飞高、飞远了,它失落地目送鸟儿的身影,拖着沉重的身躯回到树下,呼哧呼哧地大口喘气。
见状,女兽医笑了笑:“它一直很喜欢小鸟,有鸟飞过就跟着跑。”
乌善小也弯了下嘴角,旋即掩面痛哭。女兽医有些吃惊,从口袋翻出面巾纸递过来。
“抱歉,我突然想起了很难过的事。”事情还没到末路,有一个人能帮他。只有那一个人。乌善小压下胸臆间激涌的悔恨,平静地问:“我想打听一个人。有个叫石开生的饲养员,你认识吗?”
女兽医点头:“小石嘛,认识。刚工作的时候,有天晚上我加班,被几个滞留在园区的流氓缠住,还是他救了我呢。前几年,动物园精简人员,他性格耿直,就最先被优化了。”
“被优化……”
“就是被裁员了,说优化好听一点。”
齐天大圣,下岗了。乌善小愣了几秒,请对方帮忙查查动物园的内部系统,可惜没有最新的联系方式,也没有住址。
女兽医继续巡查,渐渐走远。
乌善小团了一个雪球,丢在温寒身边。它不理他,他就继续丢。终于,它慢腾腾地一步步挪过来,仰视着他,阴鸷的双眼透出恼火。它虽然老了,但仍是这里的头狼,有一战之力。
“等天黑了,闭园了,我就变成你喜欢的小鸟,进去陪你,好不好呀?”乌善小跪在高高的栈道边,柔声细语,“十郎,你真不记得我了?我们天天助人为乐,一起做了很多事,帮了很多人。还记得吗,我们在浅山岭露营,我做了一大锅饭给你吃。
去两界城旅游时,我设计了很好玩的寻宝游戏给你庆生,然后我们去夜市吃东西。那里有一面‘真缘宝镜’,你从镜子里看见了我,可惜当时,我只看见了自己。
说实话,你只是表面不在意,实际还是很失落的,对吧?我跟你讲哦,回来的渡船上,我又照了一次镜子,这次我看见你了。真的,你别不信,将来我们再去照一次。”
一滴热泪,划破冰冷的空气,落在它的吻部。它伸舌舔走,怔怔地看着他。
“我们的故事,还没结束。”
乌善小想起,茶舍里半仙老板的话:你们会不会分开,这取决于你。只要你不放弃这段感情,你们就会一直在一起,直到天地重归混沌的那一刻。
作者有话说:
预告:该如何找到那个男人?
第165章 你的羽毛
乌善小一直待到闭园,然后飞进野狼谷陪着温寒。他落在它头上,絮絮叨叨地跟它唠嗑,老公长老公短的,把它烦得够呛,一直在扒拉耳朵。也许,未来的一段时间,它都不喜欢小鸟了。
待到天色微明,乌善小才回家。家里很干净,因为好友常来打扫。桌面横着一把锈迹斑斑的锄头,格格不入。他走得太久,收音机离了妖气的滋养,就变回了原物。
他慢慢躺回久违的床,舒了口气。
通过复杂的验证,他终于登陆了曾经的社交账号,给好友列表里的“小石”发出一条消息:“大圣,谢谢你救了我。你应该早就不用这个账号了,不过还是谢谢你。眼下只有你能帮我,可三界之大,我该怎么找到你呢。”
他又翻看和温寒的聊天记录,不时噗嗤一笑。
“老婆我饿了,饭好了吗?”
“看到个笑话,发给你。”
“晚上吃什么?”
这些年,白清波也时常发消息给他,唠唠叨叨地诉说着思念,还隔三差五发来温寒的照片和视频。他从头开始看,眼见着影像中的巨狼一天天变得苍老,迅捷的身形一点点变得迟缓。
——“狼兄,转眼小小都走一年了,我和你一样想他。别担心,他很机灵又会飞,一定会没事的。”
——“有消息了!土地奶奶说,她接到通知,小小被锁在镇妖塔里,不过没什么事。他一定会想办法逃出来的!”
——“你在写什么,我看不懂啊。你忘记怎么写字了吗?那我说的话,你还能听懂吗?”
——“这是小小的衣服,你闻闻,别忘了他,千万别忘了他啊!等他回来,发现你把他忘光了,肯定要哭的。难道这就是宿命,他之前也把你给忘了。”
是啊,宿命。乌善小终于体会到,温寒曾经的心情。豁出性命私逃下界,却发现自己早就被那只笨鸟遗忘了。
他重新点开其中一个视频,看恋人急切地在地面划拉,却因为灵智的消退而写不出,急得直跺爪。他的十郎在写什么?好像是个“亼”?为何要写这样的生僻字?
还是,想写“合”?或是“盒”?它想要一个盒子?
他开始在温寒的旧物里翻找。经年未穿的衣物,折叠处已经变色。失去主人法力维系的小酒壶早已空了。一条未拆封的香烟,静静躺在衣柜角落,因戒烟而被抛弃。
终于,他在叠成一摞的旧衣下有所发现。那是一个古朴的条形抽拉木盒,胡桃色,看上去有些年头了。古时候,女人会用这种盒子来装首饰或发簪。
他推开盒盖,才发现自己拿反了。一个东西飘然而落,他用微微发抖的手拾起来,细细打量。
一片靛蓝色的羽毛。
是喜鹊的尾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