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占鹊巢(74)
温寒静静听着,面无表情,甚至连呼吸都很轻,像是怕吓到床上的人。不过,他久久没有眨眼,额头暴起青筋,左眼角的一点疤痕不时痉挛跳动。
柯钒眉心紧蹙,飞快记录,并记下了白清波的旁证。写到车里那起暴力事件的经过时,他不时抬头,眼中流露出不解,欲言又止。
“道长,你、你该不会没听懂吧?!”白清波带着哭腔问。见柯钒用笔搔着鬓角,他长叹一声,张了张嘴,又看一眼床上的好友,凑近少年一阵耳语。
后者愕然,随之怒不可遏,按在纸上的手猛然握起,将写好的笔录攥成一团,鼓起脸差点吐出来。他的心肠和他爱吃的冰淇淋一样,冷而干净,不适应敖夜的肮脏行径。
压下怒火,柯钒登陆管理局内部系统查看最新的通知,蹙眉浏览片刻,抬头说:“上面说,有一些突发情况,正在与市政沟通。处理方向是,车祸会被定性为普通交通事故,市民看见的巨狼则是科研院所跑出来的,已经抓回去了。”
乌善小看向坐在床边的“科研对象”,扯了扯嘴角,又把自己蒙进被子。
“这次,我一定要让敖夜受到惩罚。”柯钒握着手机,起身走到厨房,“我现在就打给大师兄,把乌善小的遭遇告诉他,让他派几个人手给我去找敖夜,千万不能让那小子跑了。”
电话接通后,他将皱成一团的笔录摊平,原原本本地讲给师兄。
另一端的中年男声沉默几秒,淡淡地回应:“哦,这件事我刚才已经知道了。敖夜的说法,和你听到的有些不同。”
“他说什么?”柯钒立即追问。
对方平静道:“他说,和那个乌什么……乌善小,存在一些肉体交易。这次没谈拢价钱,发生了轻微的肢体摩擦。”
“我可以调监控,他是被劫上车——”
“敖夜说,那只是个小玩笑。乌善小是吃了点亏,但也把敖夜的车给撞坏了,算是两清。”师兄慢条斯理,嘴里嚼着什么东西,像在吃夜宵,“而且你也知道,针对妖怪的管理条例很简单,打架斗殴谁先动手,谁负全责。据我所知,可是乌善小先动手的。”
“明明是敖夜先——”
“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吧,我会警告敖夜别再找麻烦。至于乌善小,也该反思一下,为什么总是穿得那么艳,还要做一些见不得人的兼职。”
柯钒诧异地停顿一下,为乌善小争辩:“他没有,我可以证明!他非常努力,一切都是为了工作,和敖夜之间也不可能存在什么交易——”
“师弟,你别着急。”对方被他的耿直逗笑了,“想想看,他是因为什么留下案底的?勾引和尚。这就叫本性难改,别被他清纯的外表欺骗了。”
柯钒掷地有声道:“那都是几百年前的事了,我相信他已经改过了!难道,就只许人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浪子回头金不换,妖就不可以?”
“敖夜知道他的右大腿上有疤,像是什么动物咬的。如果他是清白的,人家怎么会看见呢?”
“师兄,你怎么连这个都想不明白,你本末倒置了啊!你——”短暂的失语后,柯钒的声音变得喑哑,难以置信地质问:“你在装糊涂,你是不是收过敖夜他爸的好处?姬飞飞的尾巴,难道也是你允许敖夜去拔的?你怎能——”
“别乱猜。”师兄从容打断他的话,“这件事你不用再管,买点东西好好安慰乌善小几句,回头我给你报销。这个小妖,真的有些自不量力,经过这一回,想必他也能有所成长。”
“自不量力?”柯钒语气激烈地反驳,“如果人人都量力而为,那这个世界,不就慢慢倒退回一片混沌的样子了吗?”
“师弟——”
“局里一直强调,要尊重这些妖仙。之前我使用歧视用语被投诉,你还当着大家的面严厉批评了我。现在,出了这么恶劣的事,你怎么……”
“在小事上尊重他们,大事上无视他们。让他们有被重视的错觉,好安分守己,别惹出事端。”对方幽幽叹了口气,笑道:“师弟,这么简单的道理你都悟不出来,还怎么问道求仙呢?天上的人情世故,可比这复杂多了。”
柯钒挂断电话,胸口剧烈起伏,神情愤怒而迷茫。他将手探向刀架,猛地抽出一把菜刀,却无处宣泄。僵了几秒,又慢慢放回去。
呆立许久,他才走近乌善小,苦笑道:“我已经把大致情况告诉师兄了,他也很气愤,你放心……”
后者却把脸埋进枕头,发出沉闷而痛苦的悲鸣,十指死拧床单。
“柯道长,刚才你读笔录的时候开了免提,然后一直没关。”白清波红着眼,一层薄泪中闪着愤怒和无助,声音细细地颤抖,“我们都听见了。”
“我师兄是错的,”柯钒一字一顿,坚定地说,“我和他不一样。”
白清波愤然摇头:“错了却不改,慢慢也就成了对的。”
“敖夜在哪?你的系统里,不是能根据妖气定位吗?”沉默多时的温寒轻声开口,他小心地抚摸着乌善小颤抖的肩头,神情如坚冰般冷硬,冻结着摧枯拉朽的能量。
“只能定位到有案底的。”柯钒黯然,旋即双目迸出锋芒,“不过,我会找到他的,我现在就去打听!”说罢,转身便走。
“小心点啊。”白清波担忧地目送他的背影,又慢慢在床边蹲下,视线与埋头呜咽的好友齐平,轻声问:“小小,你哪里受伤了?饿不饿?想吃点什么,我做给你。”
没有回应。
温寒摆摆手,示意他也先离开。
听见好友的脚步声消失在楼梯,乌善小抬起脸。他的双颊本就红肿,此刻眼睛也红了,像画了脸谱。
他飞速瞥一眼坐在床边凝视自己的男人,又猫进被里,开始撵人:“你也走,让我自己呆着。”
“我想陪着你。”对方低柔地说。
“走开,走啊!”他暴躁地咆哮,“我没事,别烦我!”
男人隔着被子摸摸他的头,接着起身。他听见沉稳的脚步声远去,房门开合。
房间里彻底安静下来,他钻出被子,无力地抡起枕头,砸向男人早已消失的背影,流泪嘶喊:“回来,混蛋!不要丢下我啊!你为什么这么冷静啊!你怎么都不心疼我!呜呜呜……白喜欢你了,我居然还不要脸地勾引你……”
想想那些荒唐的勾引之举,他感到羞耻,甚至生出一丝怀疑:也许敖夜说得对,自己是个放荡的便宜货。因为自己主动引诱男人,才会有此一劫。
温寒不会为他出头的。一个前途光明,理智得有点冷血的男人,万事都要遵循能让利益最大化的最优解,不会为了他招惹是非。追车救下他,已经尽了情分。
这件事,也就这样了。他被人欺负了,却无能为力,只能把打掉的牙往肚里吞。
他放了一浴缸热水,抱着一盒蓝粉相间的冰淇淋泡进去。这是昨天试制的新品,棉花糖口味。要是被柯道长看见了,定会霸占去。
热水加快了血液循环,遍体瘀伤和胸口的烫伤令他痛苦闷哼。妖的新陈代谢很快,这些伤痕不久就会消失,今夜的屈辱也会被淡忘——几十年,几百年,总会忘的。时间是刮墙的推刀,会抹平填补一切。
漫漫数百年间,糟心事隔三差五,受伤也是家常便饭,可是他都忘了。他的脑袋里有个筛子,很擅长筛掉不快乐,所以他的店叫“欢喜就好”。
他挖起一大勺会带来快乐的冰淇淋送入口中,舔舔嘴角,自欺欺人地哼起小曲儿:“草儿青,花儿笑,我是一只快乐的小小鸟……快乐的小小鸟……快乐的……小小鸟……”
啪嗒,一颗滚烫的泪珠落入冰淇淋,瞬间变得浑浊。为了压下热泪,他哽咽着大口大口地吞咽冰淇淋,嘴巴和喉咙一片冰凉,却还是有液体不断溢出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