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师兄说过(97)
天地之间的灵气变动,上行为盈,下行为昃,有如潮水涨落。但对于身处其间的世人,其实更适合以旱涝年景比喻,盈期时雨水充足,昃期则是旱年。妖族中虽有修炼有成、根深叶茂的树木,更多的弱小妖族却是需要细心照顾的小禾苗,一旦灵气下行,便会直面生计艰难的处境。
而盈昃轮回远比农年更长,在持续数十乃至上百的昃期中,总有许多部族不知不觉,又无可抗拒地渐渐衰亡。
凤凰对于慧泉的设计,说白了就像个蓄水的深池,将盈期充溢的灵气储藏其中,待到昃期再通过三部的族地,徐徐散还给居住其中的妖族。哪怕只是些许的惠泽,对于昃期中的弱小妖族来说,也可当做救命稻草。
这便是凤凰授予三部主将玉印的意义,以血脉为证,共同节制慧泉运转。
仙门修士的修行之法与妖族截然不同,慧泉的循环原本与他们没什么关系,但六百年前的霜天之乱改变了一切。那时天魔出世,临琅古国化为血海,世间大乱,不论是凡人、妖族还是修士,都被卷入这场旷古未有的灾厄中。
天魔之威,仰仗的是天地灵气。危难之际,王庭逆置慧泉,将盈期强行扭转为昃,仙门则在天魔被压制时,将其镇压渊山。
这一战中,仙门付出了无数同道陨落的代价。妖族也同样不好过,慧泉节制灵气,绝不是说越多越好,这次吸纳了太多灵气,使得慧泉的运转几乎完全停滞。那之后的昃期,妖族元气大伤,数百年才渐渐恢复。
然而天魔并未彻底消亡,每当渊山封印有变,仙门都会再次派人前去镇压。为了维护盈昃周期的稳定,双方立下盟约,王庭将慧泉封存,而仙门每次镇压天魔后从渊山得到的灵气,将归还天地。
“因而,”长明道,“一共有两重封印。”
一重封印属于原本的慧泉,与三部血脉相连,已经在雩祀中被解开。在此之上有另一重,则是霜天之乱时先王陵空设下的封锁。
为逆置慧泉,他按照地脉走向布下三处秘境,相互结成阵法,阻止后人擅自更改。
“若把慧泉中储藏的灵气比作一块玉石,慧泉便是容纳它的匣子。”
长明在空中虚画一个方块,“三部血脉与深泉林庭的王令,可看作是开启它的钥匙。霜天之乱时,陵空在这匣子外又加了一个铁笼,这样往后的诸代祈氏,都碰不到那个匣子。”
他这么一说,谢真基本上懂了:“那你是穿过笼栅间隙,打开匣子,取出了灵气……结果笼子一下变成捕兽夹,夹住了你的翅膀尖?”
长明:“……”
谢真:“我是说,手。”
长明:“都差不多。这就是我手上三道锁链的来历。”
“等等,我不大明白。”谢真困惑道,“为什么它会反过来限制你?难道先王陵空要确保以后没有任何人打开这个封印?”
这实在说不通,要是仙门为保证盟约如实履行加了什么封印还可以理解,陵空又是为何要给后人套上这么一层限制?
长明冷笑道:“这层封锁会反噬到我身上的意思就是,祖先认为我还不够资格做出启封慧泉的决定。”
“不是这样吧。”谢真反驳道,“你更老的祖宗,初代的封印已经被你解开了,这还不足以说明你身为王的资质吗?”
长明:“那么,可能是陵空殿下格外看我不顺眼也说不定。”
谢真:“他已经逝去多年,咱们不要讲这种迷信啊。”
长明:“……”
他被这么一打岔,气都生不起来了。谢真想了想:“现在怎么办,你要想办法让陵空……留下的封印认可你吗?”
“不。”长明说,“我要去把那三处秘境中的阵法破除。”
谢真:“釜底抽薪,不错。但这样是否有违传统?”
“你都说了,先王逝去多年。”长明嘲道,“不会从土里跳出来制裁我。”
谢真:“……”
说了这么半天,长明双眼中的异色已经渐渐消失,谢真撩起他衣袖看了眼,肌肤上的锁链已经淡到几乎看不见。
“这东西现在对你有什么影响?”他问。
长明:“束缚了一部分血脉力量。”
谢真顿时皱眉,对于妖族来说,血脉就是他们的立身之本,这绝非小事。长明道:“先人留下的血脉,想收回随他去。我并不只是靠这个过活。”
谢真又是欣慰又是担心,长明果然还是那个长明,但现在……他问:“你何时启程去秘境?”
“事不宜迟,准备一下就走。”长明道,“我不敢说霜天之乱时,仙门中是否有关于秘境的消息流传下来,因而越快越好。”
谢真:“至少我在瑶山没有听过这种事。”
长明起身,一旦下了决定,他便雷厉风行起来:“我会宣称在栖梧台闭关,明日动身,这件事不必让王庭中第三个人知道。你就……”
谢真:“我自然跟你一道去。”
长明沉默片刻,道:“雩祀之后,仙门势必重整对妖族三部的态度。你再涉入过深,恐会为难。”
“将来可能为难,现在该做也得做。”谢真一摊手,“你不想让我一起去吗?”
长明:“……”
他哑口无言了一瞬间,就这一瞬间也够了。
“我是谢玄华时,对瑶山,对仙门,都不曾有辜负。”谢真淡定道,“如今再世为人,不过无愧于心而已。”
长明神色稍稍有些复杂地看着他,半晌道:“好,这次算我说不过你。”
谢真:“嗯?说得过你还能不让我去?”
长明:“这间静室下设有阵法,把你往里一关,你还能找到人吗?”
谢真:“……你不是吧!”
他听到阵法就头疼,闻言立刻皱眉看着地面,仿佛多在上面站一会都浑身难受一样。长明等他已经走到门口,才道:“说笑而已,我还不至于在自己的屋子里弄这种东西。”
谢真:“……”
第60章 白沙汀(二)
太微山终年云雾缭绕,纵是如今天高气畅的秋末冬初,从远处眺望,仍能看到山顶笼罩于一片茫茫大雾中。
不过沿山路直登向上,穿破云气后,峰顶景色便一览无余。正清宫立足于此千年,殿阁迤逦,来往其间的弟子皆着玉簪紫带,一派气象森严。
峰顶中央,也是正清宫大大小小数十楼阁的正中心处,摆着一只四尺高的方鼎。天下各处正清观门前,莫不立有一只模样相似、四壁雕刻水纹的仪鼎,倘若那座宫观所在城池格外富庶,造得规模更大,华美更甚,也不是没有。
相形之下,太微山上这座仪鼎历经代代风霜,已显得颇为古旧。每日午时过后,总有弟子来到仪鼎面前,取一些鼎中因日照而自生的清水,垂首闭目片刻,再行离去。
灵徽从仪鼎前起身,将位置让给在不远处等候的另一名小弟子。他不记得对方的名号,不过有些眼熟,应当是某位师兄收的小徒弟,算起来是他师侄一辈。
那弟子是名妙龄少女,对他这个小师叔不很畏惧,朝他羞涩一笑,方才上前。灵徽心事重重,对她略一颔首,便转身离去。
仪鼎所在的北方,越过主殿,是掌门居所,殿阁名“三守”。灵徽在门前的滴水石边取下悬挂的玉锤,轻轻一敲,随即步入门廊。
一路上没见到半个人影,长廊两侧的窗扉全都敞开,微寒的山风涤荡一室清凉。即使刚刚沾过仪鼎中清泉的双手早已干透,他仍然觉得指尖冰冷。
最深处的屋宇殿门紧闭,灵徽在门前站定,正犹豫着,门倏地应声打开,待他走进,又在他身后闭紧。
空荡荡的殿中只有一人一灯。他低声道:“掌门师兄。”
跪在灯前的人没有说话,摆了摆手,又一只蒲团从不知道哪里滑了出来,停在他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