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师兄说过(388)
雾气翻卷的人形颤抖着。“泰弘”又道:“至于你,你此刻残存的念头可曾受到操控,有没有在无意中偏斜呢?只要你还在阵中,你就永远不会知道。”
他微微一笑,留下那未竟之言。这正是他所提的那一问的答案——没有解答,乃至于思索本身也不再有意义。
雨后碧空如洗,惠风细细,四处尽是轻柔的噼啪声,如同春夜里竹子拔节的脆响。而这幻景却逐渐崩解,竹林一片片地抹消不见,到了最后,山长神魂的轮廓也涣散开来,化为了溶于天际的烟雾。
金色砂尘在虚空卷成漩涡,围绕着周天转动。在保存下来的这块小小土地上,只剩几丛竹子,一条石凳,和阵中留下的那个最后的主人。
“泰弘”垂目沉思,一柄无鞘刀凭空现身,不知从何处而来,横放在他手上。刃锋细薄,轻灵秀逸,晶莹的刀身却通体泛着夺目血红,仿佛铸剑师在打造这把刀时的怜爱之心,已经彻底被它卷入的不祥命数浸染,仅余下无情的邪异。
“这就是妖刀‘琉璃’?”
有人问道,声音与“泰弘”极为相似,但语调中带着一股含而不发的凌厉,不难分辨出两者之间的差别。他站在一丛青竹边,无论是衣着还是面貌,都和低头看刀的“泰弘”一模一样。
对方随口答道:“是啊,原来你也认得出来。”
新的那个“泰弘”说:“有所听闻,不过这把刀在许久之前就已遗失了。你在阵法中化出它的具象,有何用处?”
石凳上的人起身一扬手臂,举刀斜指,刀上红影粼粼生波,不似鲜血,倒像是飞舞的流光。收刀时,他已经变了副模样,一袭白衣之上,涌动的金砂遮盖了他的面容。
“只是想起了往事。”他伸手抚过刀脊,“年少游历时,我机缘巧合间得了这把刀,当真不负盛名。那时我见识微浅,心想说不定一生都得不到比这更好的兵器了。但妖刀凶险无比,我修行未成,恐难驾驭,因而宁愿将它毁去。说来奇怪,这个简单的道理,并不是每个人都想得明白。”
“所以,就是没有用处了。”
新的“泰弘”把这所有话都当做耳旁风,只见到白衣人将那柄刀的轮廓挥散,便不再追问。
白衣人道:“看着你的门人后代这般作为,你没有什么想说的么?”
“我只是一段秘文,并不是真正的泰弘。”对方漠然地说,“这阵法的弊病,我无法向他传达,你冒用我的面貌,将他逼迫至神魂溃散,变为你手中傀儡,篡夺主阵之权,我也束手无策。”
“听着不无怨恨啊。”白衣人打量他,“泰弘刻录你的时候,容许了心绪的偏差吗?你们昔年的秘法,确实有独到之处。”
“我应当避免与你冲突,以使得这段秘文尽量传承下去。”秘文的幻影回答,“但恕我不愿协助你,即使你将我销毁也无所谓。若是泰弘本人在此,也会作出如此选择。”
“情理之中。”白衣人说,“不过,这样的想法不必再有了。”
有着泰弘面貌的幻影站在那里,略带迷茫地看着他,但并没有反驳的意思。白衣人一弹手指,虚空中条条丝线倏现倏灭,只有一缕金辉兀自流动。
他抬头远眺,目光越过阵法的边际,从一双双眼睛间掠过,瞬息千里。阵法的领域从衡文向四周缓缓扩散,在暂且无法探查的疆界外,仍是云雾朦胧,一道渐渐接近的痕迹却从中显现出来。
属于神魂的超然视野中,继任的凤凰真灵犹如光焰明灯,其锋芒不必昭示,也根本无法掩盖。与之相伴的同行者,踪迹则黯淡到几乎难以辨别,那是剑修神光内敛,心魄凝练至圆融无缺的征兆。
竹林间,他久久望着那个方向,沉默不语。
作者有话说:
所以说小情侣在昨天今天明天共此灯烛光的时候有些人只能对着siri追忆往事,星老师你就说这把是不是你打得有问题吧
第242章 满亏蚀(一)
谢真从屋檐下走出,看向天际。青空之上,流云满盈晖光,一行行细密鳞纹层迭推散,将碎波铺向半面苍穹。
民间有“鱼鳞天”招风引雨的说法,如今所见的那片积云,仿佛又带有另一番不祥之意。海山感到了主人心绪凝重,在鞘中轻轻一振,似乎已等不及要将那无形块垒尽皆斩破。
剑意一起,谢真反倒静下心来,手按剑柄,意在安抚。但这动作正被院门边犹豫着探头探脑的妖族看到,不禁当即倒退两步,直接跟后面进来的撞在了一块。
他们俩不约而同地按住了对方的嘴,硬是一点动静都没发出来。
谢真就是再出神,也不至于看不到门口这两位,为免给人家徒增压力,他就当作是对方找不到路,伸手一指对面屋门:“请这边走。”
那两名妖族也假装没有在腿抖,挺直后背走过来:“多……多谢。”
他们都是延地住民,以衡文统管多年的形势,还愿意留在这里的妖族,早就过惯了隐姓埋名的日子。上次那个准备干出一番大事业的虎妖,刚开始为祸世间就被一剑送走的事迹,至今还在当地流传。现在让他们突然看到谢真本人,真是想不害怕都难。
目送着两个妖族进了门,谢真心道还好灵徽已经不在这里了。对于游离在王庭三部之外的所谓野妖来说,正清应该还要更讨厌一些;修为低的觉得他们可怕,修为高点、能自保的觉得他们烦人,总之就是绝对不想与之打交道。
仙门与妖族的芥蒂日久年深,想要暂时协作,并不能勉强捏合,面多了加水,水多了加面。通力同心是别指望了,但凡能避开冲突,就算调度有功。
衡文本门离新宛约有半日路程,延地求仙问道者众,却并非谁都有资格拜山朝觐。因而在国都之外,去往衡文山门的途中,一处小村便随着往来客流渐渐兴盛,如今已是座繁华镇子,得名“望仙”。
这名字十分直白,丝毫不鲜见,天下取名叫什么“思仙”“寻仙”的酒馆茶楼、城镇名胜,不知凡几。但这望仙镇名副其实,非但确实望得到仙门,如今的一切欣欣向荣,也都是由望仙之人带来。
倘若只是想感受一番向往仙家的气氛,望仙镇可说是无从挑剔。多年接待四方远客,这些人爱看什么景致,爱听什么传说,对传说中的仙门有何想象,本地人全都一清二楚,包管叫你舒心适意,再不能更周到。
只是,真正的衡文弟子几乎从不会来到这里。于这些“仙师”而言,国都新宛的距离不远,不必经停歇脚,望仙镇汇聚的又多是他们眼中的俗流浊物,那些似是而非的摹仿,反倒相当恼人,眼不见心不烦。
从轩州城而来的谢真一行人可不会去想那些有的没的,长明往舆图上一扫,就干脆地指了这里,当作是临时驻地。
他的理由也很直接:“新宛现下形势不明,不必横生枝节,至于布阵的幕后之人会不会察觉……离得这么近了,横竖无甚区别。”
在镇外一处独院中落脚,清空了闲杂人等,长明便着手重起阵盘。有了在轩州的经验,他明显比第一回更加熟练,测定灵机时,也多少适应了延地这凌乱的底色,不再觉得那么难以捉摸。
谢真则把灵徽叫来,仔细交代一番,放他去和正清联络了。算算时间,几位掌门此时应当已经前往渊山探查,但灵霄在此前有所布置,至少能调动准备的人手,经由正清向仙门各派通传,以备不时之需。
那边厢,被王庭召集而来的信使也依次抵达。前些年来,王庭在各地派驻得力部属,又以散居的妖族为助力,燕乡大小诸事皆可有所察知,中原则没那么便捷,只是谨慎经营,这其中延国的妖族为数最少,仅有一些原先就在本地的信使权作联络。
平常王庭也不会没事去打搅他们,只是如今事到关头,不得不把这些习惯躲清静的妖族挖出来干活。万一乱局真从延地而起,这里也没什么小日子好过,到时候可是谁都别想再清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