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师兄说过(322)
长明将那块琉璃片托在手中,不知是因为离开了塔壁,还是感受到了光与热度,它中间黯淡的纹路稍稍明亮起来,却也不是其他容器那种闪烁的模样。
“还看不出这是什么吗?”陵空淡淡道。
“像是神魂,”长明端详道,“但太过于微弱。”
“那也是难免的。”陵空说,“毕竟已经过了这么久……想看里面记了什么,就用神念试试吧。不过记住,只能探进去一丝,否则这容器无法承受。”
谢真有点犯难,他倒是知道怎么运起神魂去硬碰硬,当初牧若虚就是过于轻敌,在拿手的领域被他一击反制。剑修的神魂强韧无比,大多时候这是优势,不过偶尔也会引来麻烦,像是花妖躯壳的不相容症如此严重,多少也有这个缘故。
再有就是放在眼下,他还真没信心分出来的“一丝”神念是不是真的只有一丝的威力,会不会威胁到脆弱的容器。
“不用担心。”
长明在这种时候一如既往地靠谱,“我们一起就是了。”
谢真没有二话,当即凝神感知,长明同样放出神念,绕了上来。
修士之间的神念往往互相排斥,井水不犯河水,除非有意修习对应的功法,才会交融。他们两人不属于那种情形,神念之间有着清晰分别,相互依靠时又十分亲近。
谢真只感到一丝细细的神念被长明挑了起来,触感微不可觉,像是掌心被手指轻轻一碰,因为神念的敏锐,又好似极为轻盈。
就这么被卷着,探入到琉璃器中时,这一丝神念顿时为他呈现出有别于眼前昏暗的另一种视野。
他仍然和长明一起站在塔楼的石阶上,心神却已沉入到琉璃器中。只是,就如陵空和长明所言,那里面的神魂实在太过暗淡,太过微弱了,以至于他能察知的片段都断断续续,时有缺损。
残像不住闪动,最终映照出了一幕澄净的天空。
*
“后世之人,会如何看我?”
一个沙哑缓慢,但不失优美的声音说道,“我——孤,该被称作英主,还是暴君?”
蝉鸣潺潺如织,书院的一角,两个布衣书生正躲在树荫下对弈。
园子里草木繁茂,说好听点是颇有野趣,说不好听就是修缮不力,蔓草几乎要淹没了当作座椅的石墩。石桌也歪歪斜斜,他们拿一颗棋子垫在棋秤下,让它能平整些。
桌边两人,一个形貌雅秀,望之气度不凡,年纪轻轻,两鬓间却已带了几缕白发。另一个看似平凡,但也有一番沉稳气度。
他们悠然地下着棋,谁也没出声,更不像是听到了那道画外音的样子。风拂叶动,其声悄悄,这夏日午后俨然一片清静。
然而那个沙哑的声音仍然伴随在这画面中,继续说了下去:“美名也好,骂名也罢,临琅史书上应有孤一席之地,盖因与他相识后,这数十年的日子就与中庸无缘了。
“那日在藏书阁没找到的书册,是《河渠图志》?《授时》?还是《百谷通诀》?……原以为难忘,却早已记不清楚,可是在书院中躲开饮宴,藏在园子里下棋的情形,依旧历历在目。
“那时孤还不知他是何人,来自何方,所为何事。直到如今,我也仍有困惑不解之处……”
图景乍变,一阵枝叶的簌簌摇动后,树影散去,方才下棋的两人此刻身处高阁之上。凭栏而立处,天风猎猎,吹得他们襟袖飘扬。
一人道:“关兄,你于我有此救命之恩,若是再不能以诚相待,我便枉称你的友人了。虽然昨日遇险后,你或许已经猜到一二……我名陈沧,乃是奉命巡察至此。”
“太子殿下。”
对方果然并没有故作惊愕之色,而是道:“殿下大概会叫我不必多礼,那我也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陈沧不由得一笑,眉间微带的愁色也被冲淡些许。他道:“关兄出手不凡,不知又是师承何处?”
对方笑道:“无门无派,一介散修而已。”
仿佛有意等着那两人的交谈告一段落,沙哑的声音再次响起。
“这故事须得有个起始,从这里开始未尝不可,你要听的,想必也是这个。至于孤——至于我……”
声音顿了顿,才道:“在你面前如此自称,实在让人意气难生。于你而言,这些也没什么分别吧?
“纵使如此,记载下来的也只有我目之所视,耳之所闻。若你还记得我,读至此处,望你能明白,我固然会有所讳言,但并不曾忘记那日的承诺。”
书阁之上,两人相视一笑。陈沧的目光越过雕栏,望向了临琅的千里沃土,而散修只是微笑不语。
楼外,熙水奔流。
作者有话说:
几本藏书的名字都参考了现实里的古代科学书籍:《河渠志》《百谷谱》《农桑通诀》《授时历》
关于陈沧和陈掌门姓氏相同的问题,涉及到大纲里一条被改掉的线。在设定里,他们确实有所联系,但这一点已经不会出现在正文里了,不影响剧情,也不是什么伏笔。就当没这回事也可以的!
至于为什么不把陈沧的姓氏改掉以免麻烦,主要是他在设定里已经躺了很久,改名感觉像是另外一个人了……(
第201章 霜天晓(一)
建平七年,修缮北园的诏令自宫中发出,营造司上下登时如汤沸般忙碌起来。
在原本供职于琼城的工匠之外,陆续又有数百匠人来到王都,随行学徒与家眷多住在石榴子巷,使得那不起眼的街坊渐渐成为名匠与手艺人的云聚之地。
北园乃是宫城御园,原以湖景见胜,工匠们接到的命令是修葺那有百年历史的“镜池”,再把湖边的琉璃古塔翻修一遍。按照发下来的图样来看,费的功夫恐怕比新盖一座还要麻烦。
但建平帝素日不好靡费,这是他即位以来初次大兴土木,诸人皆打叠精神,不敢懈怠。更何况,那座古塔曾是临琅历代供奉仙师“星仪”之处,当代星仪虽另有居所,也难说这次动工是不是应他所需。
彼时正是临琅势极而盛的年头,朱翎卫连战告捷,曾令官民深受其扰的外患为之一清,对内政令也无不通达。单论于此,建平帝的功绩也不逊于先祖,为其歌功颂德、著书立传的大有人在。
国中一片欣欣向荣,这位正值盛年的君王也应是意气风发——至少在旁人看来,该当如此。
寅时才过,陈沧已从昏梦中醒来。此时无论是帷帘深掩的屋中,还是天幕之上,都只有一片深沉黯淡。
他静卧帐中,感受自己僵直的肢体包裹在寝衣与锦衾之间。那些精心织造的绸缎并未被生人的躯体温暖,仍旧如这凉夜一般冰冷柔滑。
身上各处传来陈年的疼痛,一如既往令他逐渐镇定下来。他披衣起身,不去点亮灯盏,最近的侍从也在殿阁之外,此时此刻,这无边的寂静只为他所有。
走至墙边,他握住垂下的丝绳,拉动两下。宫室中的窗板既高且宽,常要两名侍从一起小心转动,此时它们却悄然翻转,灵巧地折叠起来,朝一侧退去,露出掩没在暗云之中的夜空。
这精妙的机关,没有用半点仙法,仅仅只装在寝殿的这一面墙上,以使居住其中的人可以不借助外力,轻易地开合窗户。
夜风幽凉,霜浓露重。极远处有几处红光摇曳,那是御辇步道旁值守的兵士,他们手中的火把朝着西北方缓缓移去,宛如游荡于天际、将向海中沉去的荧惑星。
自陈沧于熙水之滨遇到那名散修,而今已约有十年。说他一生功绩皆始于此也不为过,以至于那曾经的“太子陈沧”,早就埋没在故纸中。
最初的记忆里,宫室里总是弥漫着药味,偶尔才得以见上一面的母亲眉间也满是忧愁。先王宫中多年未有喜讯,头生子又如此体弱多病,实非吉兆,连那位因此受到拔擢的夫人也饱受无来由的责难。
在瞩目与失望的交织中,他磕磕绊绊地长大,希望他就此夭折的人或许比祈愿他平安的还要多。他的不足之症源于先天,腿疾则是来自一场意外,无人敢断言那背后一定没有阴谋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