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师兄说过(459)
“你以为真灵是用根绳子拴在你头顶的吗?”陵空不客气道,又一指长明,“这不就是现成的例子,他也都是正经修炼自己的血脉天赋,具备真灵的力量,本来也不需要有什么所谓的联系。”
谢真稍一转念就懂了,先前对天魔权柄的争夺,让他以为这样的联系才是常态,实则依照陵空曾经对真灵的形容,如果凤凰真火作为映照于此世的超然威能,天然就能被拥有者运用,那么升华之后的天魔即使不再被他所感知,或许同样把一些力量留在了他身上。
陵空看着他,不再是那样漫不经心的神气,正色对他说:“也许你如今还感受不深,但这份洞彻神魂的力量,凶险尤胜剑锋,伤人亦能伤己,端看你如何掌控。”
谢真郑重道:“必当谨记。”
长明在旁仍然谨慎地盯着他。陵空斜视他道:“怎么,你也想听临别赠言?”
“还有什么遗憾未了,不妨说出来。”长明难得地没跟他较劲。
“那可多了。”陵空道,“你们回去王庭,到禁地里找找我留下的册子,里面有三千六百条我要你们帮我完成的心愿,不急,慢慢来就行。”
长明:“……”
谢真听得是哭笑不得,而陵空已经绕过他们,走到了渊底那一堆闪烁着金砂的淤泥前面。
他低头看着,半晌说了一句:“真难看啊。”
渊底盈着透澈的寂静,即使是在边缘缕缕摇曳、烧灼着虚空的火焰,飘动起来也是悄然无声。
此情此景,多少显得荒谬而怪异,一道虚幻的身影面对着已无生命的残骸,燃烧的光焰映着淤泥中一颗颗尚具形状的金砂,如同星辰遗落。
“你也该承认自己的失败了吧。”陵空说。
他俯身抓起一把淤泥,本就是幻影的手指穿过了其中,然而竟然真的有几颗金砂留了下来。陵空轻轻一抖手心,将金砂捏在两指之间,尽管渊底上方并没有光亮,他还是习惯似的稍稍抬起头,放在眼前细看。
“将灵性抑制到几近于无,就能保存你那仅存的一丝神识吗?”
陵空让那金砂缓缓在指间转动,神情中流露出欣赏和评判,“你觉得这样能让你再次度过一个千年,直到等来复苏的时机?”
谢真越听越不妙,他原以为对方只是对着旧友的遗骸自言自语几句,怎么听这意思,真就好像还有些许残余没有湮灭一样?
“我们的后辈只是还不够熟悉这堆残渣的形态,要将这其中的灵性彻底磨去并不是难事。何况就算仅仅以阵法封存,假以时日,你也会迎来真正的干涸腐坏。侥幸逃脱的希望,大可以忽略不计……”陵空悠然道,“当然,即使是这么渺小的希望,你一样不会放弃。”
他收回手,让金砂滚落在手心:“但是这点希望也不必有了,到此为止吧。”
谢真和长明对视一眼,一时间都不知道作何表情。陵空潇洒地一挥手,把那几颗金砂向泥堆抛去,说道:“最后一次了,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讲吗?”
带着光亮的金砂没入淤泥,未曾激起丝毫动静。失去了形状的残骸伏在原地,久久不见半点变化,如死亡般沉默着。
谢真看着这堆残骸,又看了看陵空,不确定自己的判断是否作数;在他的感知里,这些淤泥已经全然是余烬,他很难想象那一点微弱的灵性要如何才能凝聚成意识。
但陵空依然望着火焰在金砂上映出的光亮,耐心地等待着。
漫长的寂静之后,不可思议地,那几颗金砂落下的位置上出现了一圈微弱的涟漪,有什么东西在淤泥中涌动起来。
长明如临大敌,谢真一手也已经按在了剑上。在他们的注视下,从残骸上破土而出的是细细一缕金砂,它们迟缓地流动着,有些捉襟见肘,但最后还是组成了一个寸许大小的简陋人形。
它没有五官,自然也无法开口说话,只有源自神念的声音,残烛般微不可闻,断断续续。
“我这一切……”它说,“……都不是……因为你。”
陵空没有回答,只是微微地笑了一下。对着这理应让他心绪复杂万分的情形,他的笑容中却似乎不带有任何意味,仅仅是个纯粹的笑容。
下一刻,没有任何预兆,汹涌烈焰从他的身影中喷薄而出,整片幽暗的渊底被照得如同白昼。刺目光芒中,凤凰的姿态赫然显现,焰光飘拂之处,仿佛轻风也随之燃烧。
谢真抬眼看去,身周流动的银辉为他抵御了这股冲击,让他熟悉的来自长明的火焰也与银光交缠,将散逸的灼热也一并消去。长明尤觉不够,揽着他向后退去,一道道屏障在前方扩散,把他们严密地隔绝开来。
即使如此,谢真也还能感受到场中那道火焰的磅礴威势。不加控制,不受约束,肆意烧灼奔流,消融着敢于近前的任何事物,曾经震慑着一个时代的火焰……也是那最后的火焰。
他从前只见过长明的凤凰真身,那披拂金红火焰的姿态无比绚丽,华美中又有着肃穆庄严,以至于他以为凤凰差不多都应该是这个模样。
直到此刻看见陵空的本相,他才知道并非如此。火中的凤凰拂动羽翼,身上每一缕描绘轮廓的火焰都在狂暴地燃烧,一道道锋利的明光反复撕裂着周围的虚空,好像只有这样才能宣泄那无穷无尽的凶戾。
倘若那些古老记载的撰写者看到的是这一只凤凰,他们恐怕很难歌颂那份辉煌美丽,只会将其当作是毁灭的化身。
凤凰轻柔地舒展身躯,那一双宝石般的眼眸依旧清晰,是全身上下仅有的不显得暴烈可怖的地方。但当他垂下头,颈项优美地伏低时,渊底骤然迸发出一阵凄厉的哀鸣。
谢真算是见多识广了,可是也从没听过如此骇人的声音,那饱含绝望的叫喊穿过了他们的意识,在神魂深处响起,绝望地徘徊。
他随即意识到,这并不是什么声音,而是能直接听闻的痛苦。
凤凰扬起头,口中衔着闪烁的金光,那是从凝聚着金砂的残骸上撕下来的一缕神魂。回荡在渊底的哀嚎声震耳欲聋,悲鸣着神魂被寸寸撕裂,一分分烧灼,被火焰碾磨,又被生吞活剥的痛楚。
谢真相信,假如星仪还活着,或者还能至少控制住躯壳,即使遭遇折磨,也绝不会让自己发出这样凄惨的声音。然而,这个曾将一切掌握于手中的人终于也失去了一切,只剩下最初也是最后的神魂,正如那些被他摆弄过的神魂一样。
他也会痛苦缠身,无法自抑地嘶喊,到头来,这死亡面前,并没有什么分别。
凤凰一次又一次地撕裂这道神魂的残骸,再将其吞食,带着处刑般的优雅,几乎让人觉得他正在享受这个时刻。那可怖的哀鸣也反复响起,经久不绝,直到越来越低,微不可闻。
终于,那堆残骸被吞噬殆尽,只余下最后的一缕金砂。它浮在渊底的水面上,依然保有一丝光亮,即使当中就连神魂的残渣也几近于无,当上方的火焰向它低下头时,细碎的金砂轮廓仍然微弱地蠕动着,似乎凭借本能也想存活下去。
凤凰的眼眸居高临下凝视着它,平静地问道:“被我杀死不好么?”
金砂自然无法回答。但在被最终吞下之前,它没有再挣扎一下。
*
新宛城外的荒野上,围困混沌的战斗还在进行,但自从半空中的蚀日逐渐停滞,不再流出更多遭到侵染的魔气之后,战场的平衡已渐渐倾斜。即使是只跟随着门中前辈行动的年轻弟子,再怎么无暇他顾,也能从中感受到压力正在缓解。
灵徽这时候刚从最前方退下,暂且停在战线之后,一边休整,一边为受伤的同门治疗,尽量驱除他们身上沾染的影响。他时不时就要抬头看看天边,也顾不上在旁人面前掩饰忧虑了。
后辈们或许以为混沌减弱了就是好事,但他清楚,真正能扭转结果的还是与天魔的对决。如今蚀日静默无声,久久不见变化,足见谢师兄他们正陷于苦战之中,让他不禁焦心。
正在此时,阵后先是响起零星几声惊呼,随即天空中的异象骤放光芒,引去了所有人的注意。蚀日周围那一环金光黯淡,背后却升起了潮汐般的光焰,逐渐化作一道凤凰的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