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师兄说过(431)
再往上去,他看到了那张梦中的面容。
明明眼皮已经重得快要抬不动了,孟君山还是不由得眨了眨眼,一阵恍惚。他只在七绝井下的幻梦中见到过这副样貌,那时对方还是少年模样,是一重又一重的机缘巧合,才叫他得以一见。
事后回忆起来,总觉得不可思议。他时常在心中想起,却从不敢下笔描摹。
静流主将一贯以幻术隐去自己的原貌,这据说也是蜃楼一脉的习俗,对于他的部众而言,主将就只是那副他们平常见惯的样子,这世上也没有几个人看过他的本相。
此刻,这不加遮掩的真容就在他眼前。他再一次见到了对方那昭示着古老血脉、从不示人的一双耳际羽翅,正如曾经的惊鸿一瞥,青如碧玉,薄如绢纱,仿佛束在发间的流波。年少时略显青涩的锋利已从眉目间隐去,而那自始而终的冷淡自持,犹如深潭静水,凝定在未改的容颜之中。
施夕未低头看他,平静到有些漠然的神色中,看不出心绪起伏,也不见悲哀的迹象。他们相距咫尺,那双眼睛却如隔云端,渺远朦胧。
孟君山得偿所愿,按理说应该少了些遗憾,但他又不舍得合眼。他想把那些不值得原谅的悔恨尽数倾吐,将那个想着来日方长的自己抽得如风车般旋转,也想把那些死缠烂打的念头抛下,潇洒地说些告别的话,最好让他一辈子都没法忘记。
他还想再看一看他的笑容,不过提出这种要求,多少有点嫌自己死得不够快了。
到最后,他说出的话出乎意料地无聊,也是因为他实在没什么力气了:“我的铜镜不知道掉到哪里去了……你把它带走吧?那里没什么要紧的东西,我在里面给你留了些信,你要是不想看,丢了也行,但是最好能丢在个山清水秀的地方……”
他的声音已经微不可闻。一阵沉默后,施夕未终于开口,并不说是否答应,语气还是那样冷淡:“有什么话,不能现在讲完么?”
孟君山苦笑道:“不行啊,说不出口。”
沉重的疲倦如同夜幕降临,他叹了一口气,恍然陷入了寂静。忽地,有什么东西穿过黑暗,掉在他脖颈上。
刚落下来时是清凉的,像是雨水,带着一丝柔润,随即仿佛凝结了一般轻轻滚动下去。用尽余力,他抬手捉住那粒滑落下去的东西,摸到了圆融清晰的轮廓。
他睁开眼,正看到施夕未垂眸望着他,不言不语,只有泪水从颊边坠下,化为明珠。
第269章 物华休(四)
“中原的晚上也太热了吧……唉,真想下水游两圈。”
西琼正在聚精会神地巡视,唯恐出了一点差错,走着走着突然听到这么一句,当下就很想把手里的罗盘扣到对方脑袋上。
安子午拿着把扇子,溜溜达达,遇见生面孔就矜持地一笑,遇到熟人更是灿烂,充分让路过的每个妖族都感受到昭云部昂扬向上的面貌。考虑到这次出行的地点,他没有佩上族中传统的金羽发饰,相对地在衣着上更下功夫,也不是说不好看,就是在灯光下面晃眼睛……反正西琼是饱受折磨。
但此时在场来使之中,他也是唯一那个亲自到场的主将,西琼也总不能把他塞回到鸟窝里。
他们正停驻在延国一处山边低地间,溪流经过,滩堤上是冲刷的荒地,难以开垦,景致虽颇有独到之美,也因前后不着落,少有人来。淡白石滩的岸坡上,不知道怎么就建了一排各色各样相连的屋子,足能让人怀疑是什么山精野怪造成的异景。
许是此地当真人迹罕至,这些屋子倒还没有引来什么注意,也没遭到清理。这次王庭并三部派遣来到延国的卫队,就选了这处暂歇,以妖族全力驰援的脚程,直抵新宛也不需多久。
旁人只道这是王庭布置在延地的一个落脚点,只有西琼知道,这根本就是长明殿下自己的私产,暂且借来给他们一用而已。
殿下为何要在这荒无人烟的地方盖上一套别居?他不清楚。世上各处到底还有多少间这样的屋子?他也没问过。
无论如何,这地方确实也适合临时驻扎。背山的坡地上,黑衣的王庭卫队正在此歇息,大多默不作声,肃容严整,几乎融入到夜色之中,和昭云部这边爱说话的有翼妖族完全是两副模样。
静流部那些青衣使者则更加内敛一些,夏日里也纷纷遮着斗篷,显然自有避暑法门,他们安静地聚在一处,既不过来和王庭套近乎,也不想搭理昭云部。不过他们那名稳重老成的队率,在会合时就来恭敬地与西琼叙过,以静流一贯含蓄谨慎的作风,倒也毫不意外。
要西琼来说,这些三部遣来的人手,到底有多靠谱,能派上多少用场,着实要打个疑问。但即使不是殿下特地吩咐,他也能领会在王庭重新一统后,此行让三部都参与其中的意义,再者王庭的武备确实也没有那么充足。
新王入主后,前朝那些多数充作仪仗的冗余卫队便被清撤改制,如今在职的卫士无不是精锐。然而,正如仙门要培养出独当一面的弟子,耗费的年月和心血都不在少数,妖族想成为心性与修为俱佳的战士,一样很不容易,何况适宜他们修炼的盈期也有多年未曾现世。尽管近年来常有妖族从各地归化,王庭卫队的规模也始终没有扩大太多。
有长明殿下在,这本来不是什么问题,一名修为卓越超群的领袖足以坐镇一地,其余都可以缓步发展。对于仙门与妖族而言都是如此,战力上下分布的重要性从来就不均衡。当今的王庭无意开启战端,卫队只需负责平日驻守,即使殿下不在芳海,他们配合上那些传承至今、近年又被翻新规划过的连锁阵法,当有信心应对风险。
只是,要调兵出外,就难免显得乏力,芳海的妖族少而散居,数百年来王庭乃至整个妖族的处境一向如此,近些年来的变革在此事上也不可能很快见效。留下足够守备王庭的份额,能够派遣出来的也实在算不上多。
西琼为此十分焦心,盖因殿下对他交代,此行是为了阻止霜天之祸重演,他不能不提起十二分的警惕;即使殿下也直白说过,这些派来的卫队只是用作预备,以防万一有魔乱蔓延,真正要对付的大敌也用不到他们,西琼也还是恨不得把能带上的家当全都掏出来预备上。
更重要的是,倘若王庭不再孤立,意在统领三部,便不能在此时独自承担。就如前往仙门众议一般,正应肩负统率之任,共同进退。
一想到紧张之处,西琼都愁得要掉羽毛。也多亏他统筹仔细,一路急行没遇上什么阻碍,有些时候难免在仙门中人眼里显露行踪,但那也是没办法的事。
西琼检查完了驻扎的各项准备,又看了看接收传讯的阵法,没见到什么动静,停下来稍微缓了口气。他看向一旁的阳光爽朗金翅鸟,对方顺手递了个野果子给他:“解解渴。”
西琼接过来,文雅迅速地把这个皮薄汁甜的果子吃完了,还别说,嗓子是舒服了一点。他把手擦净:“你消停点就凉快了。”
安子午整了整衣领,他喊热归喊热,在礼仪上却没省事,闻言笑道:“暑热可免,但我看诸位心中之热,才是洋洋如沸啊。”
西琼也拿他没办法。这位昭云主将在自家地盘上,曾经很是过了一段两头受气的日子,不得不蛰伏周旋,那会阴郁得羽毛都要生锈了,也还是得摆出勤勉稳重的态度,维护门面。一朝天枢峰上变乱,让他趁机坐稳,又光明正大地与长明殿下搭上了线,一副衷心拥护、为王前驱的架势,王庭也很难挑出他什么毛病。
就是这种顺势而为的爽朗热情,演的多少有点忘我了,西琼这个对他本性比较熟悉的故人,看得难免有点头疼。
他见周围人都离得有些距离,放低声音道:“建功立业,也不急于一时,此次殿下意在让我等扫除后患,只要求稳,假如事情并未演变到糟糕地步,我们白跑一趟,反而才是最好的。”
安子午面带笑意,也轻声道:“我晓得轻重,大可不必担心冒进引来麻烦。无论情形如何,我部的精锐信使总归都是能派上用场的。”
这个西琼倒没法反驳。两人正说话间,远处传来响动,驻地中泛起警惕的微澜,西琼看到来者打出的讯号,传令下去,让众人无须过于戒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