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师兄说过(405)
刚才解释典故的端王叔又颤颤巍巍地开口了:“可是,那尊玉杯,已经在那位夫人被驱除时,跌碎在了王宫的丹墀之上啊……”
梁侯:“……”你早点把话说完行不行!
他看向那妖狐,心想这事显然无法善了,不过还是硬着头皮道:“说到底,当年受到玉杯敬献的延王,与我等不是一朝一姓,冤有头债有主,阁下要找,也该找前朝后人吧?”
狐妖轻轻摇头:“传闻不尽不实,翠玉杯中所盛并非美酒,也非救治的丹药,而是延王得以在这正位上修筑宫室、辖制一地的妙法。诸位既然承袭了这座宫城,自然也担负着这一段因果。”
梁侯张口结舌,甚至有些不敢继续听了,唯恐对方又抖出什么不利于朝堂的陈年秘辛来。
宴席角落里的姜希安也忘了害怕,听得两眼放光,心里直道原来如此。关于那一段狐妃的故事,也有传言说妖狐在延王尚未继位时就与之结识,延王正是接受了对方的暗中帮助,最后才得以登极。所谓敬献玉杯,或许根本不是什么定情之物,而是象征着一人一妖在谋得大位后的协定。
在座一时无人怀疑话中真伪,一来觉得这妖族寻仇都寻到宫里来,不必再说什么谎话,二来这名狐妖自有一种端严气度,不像是那种惑人心智的妖类,言谈之间倒是让人想要信服。
但是她话中意思就显得十分不祥了——玉杯毁去,前朝也已成旧迹,她如今想要取回的,又该是什么东西?
梁侯只见狐妖一双明眸移向他,说出了那句他最不想听到的话:“你就是当今的延王么?”
“并非如此……”他嗫嚅道。
狐妖问:“延王何在?”
梁侯就感觉殿中所有人的目光都射向了他,这万众瞩目的感觉在片刻前还令他飘飘欲仙,现在却是仿佛要把他的脸面烧穿。
这个问题是万万不能回答的,否则就是把还躺在后面宫室里的延王架在狐妖的火上烤。可是若不回答,他这个位居席上首位的人,会不会让狐妖把这陈年旧债算在他头上?
一阵死寂之后,狐妖稍稍抬眼,向着夜色中的殿阁飞檐望去。她冷淡的神色不曾变化,姜希安却不由得想了许多,如今她看着的瑞英宫的灯火,和当年那个狐妃捧上玉杯的殿阁相比,大约已经没有一点可供缅怀的相似之处了吧?
狐妖说道:“也罢,前缘无常,故迹已矣。此间的旧事,作个了结就是。”
她朝着主位走去,梁侯起先还能脸色苍白地留在座上,等狐妖即将走上竹木搭砌的台阶时,他终于受不住压力,跌跌撞撞地向着旁边逃走。
狐妖并没在意他,径直走到那一尊炎阳纹的金盘之前。这面映不出景物的礼器,按理说也不该映出任何人的模样,但当狐妖的窈窕身影朝向它时,离得近的众人正能看到,金盘里云雾朦胧,隐隐约约照出了一道仿佛是狐狸的妙曼轮廓。
夜风徐来,水道上飘着的那许多浮萍上的青火,好似一瞬间都绽开了凉气森森的优昙。愈加凄婉的曲声中,狐妖转过身,说道:“诸位无关之人,请离去罢。”
一时间,没人去计较这个不请自来的宾客怎么能把主人撵走,梁侯试探地往后挪了挪,见对方没来管他,确信了他自己也算是“无关之人”,顿时如蒙大赦,一溜烟地跑了下来,只觉这辈子身手都没这样利索过。
宴席里纷乱一片,盛装的皇亲贵胄们争先恐后地向外逃去,连带着那些宫人、乐师,乃至禁卫都在逃窜之列。所幸举办夜宴的前殿十分宽阔,这一堆人跑起来甚至都不显拥挤,姜希安边跑边留意四周,顺手还拽起了一个差点跌进水里的老头儿,直到来到殿外才松了口气。
不远处还能听到梁侯在气急败坏地质问侍从:“仙师呢?仙师究竟在哪里?”
好在他还知道要压低声音,不过姜希安有种预感,这边都热闹成这样,还不见宫中的仙师来看,一定是有什么事情发生了。
她回头望去,正看到了令她毕生难忘的景象。
瑞英宫华美的雕栏玉阶上浮现出片片青苔,廊柱上朱漆剥落,窗楹朽蚀,光阴宛如一阵疾风扬起,刹那间就是百年的尘埃。荒草漫过砖石,潮水般汹涌而去,蔓藤冲刷在墙壁上,将这座金碧辉煌的殿阁淹没在废墟的幻景里。
庭前花树乍开乍谢,连姜希安也弄不清那里原先到底有没有这些树了,须臾间,就见纷纷扬扬的落花卷动着吹送而来。她捏住一片吹到她发间的花瓣,只觉柔软中带着湿凉,用手指一碾,留下些青蓝色痕迹——竟然是真的。
第254章 辞金阙(三)
瑞英宫外,目睹了这神异景象的众人陷入死寂。四下无声,静得几乎能听到珠露从草叶滑落,一重重花瓣次第绽开的声音。
不论是狼狈提着华服衣裾的王侯,还是经历了那诡谲乐曲后依然将琴紧紧抱在怀里、逃跑时也不忘带着的乐工,此刻全都望着那似幻似真的殿阁,怔怔出神。
忽然,只听“碰、碰”几声,四个裹满了藤蔓的硕大包袱沿着殿侧道路滚了出来。它们必经之路上站着的人惊恐地四散逃离,但那几个大球滚到一半就自然停下,上面的遮盖也散开,落了一地的草叶。
里面赫然是那几个在狐妖面前拔刀的禁卫,他们一个个迷茫地翻身坐起,似乎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这也让梁侯回过神来,看到有几个与宴者趁乱想要离去,便朝刚才一起逃出的那些禁卫喝道:“拦住了他们,都不许走!”
禁卫在没有面对妖族时还是知道奉命行事的,闻言聚拢起来,把守住了庭前道路。庆侯看到这一幕,见梁侯的确能指挥宫中禁卫,这隐含的意味让他面色更加阴郁。
正在众人六神无主时,他踏前一步,沉声道:“这不是内讧的时候,如今唯有调遣都统司拱卫宫城,才不至于在那妖狐面前束手无策。”
梁侯只听到了重点,表情险恶地看着他:“你要调北营进城?好大的胆子!”
“并非我要调兵,而是该当如此,梁侯不放心,大可亲自负责。”庆侯答道。
对他这貌似一心为公的说辞,梁侯嗤之以鼻,指着已经是一片青幽的瑞英宫道:“这对那妖狐的邪门手段能有什么用?!”
庆侯说:“对付妖类,自然也要报给衡文仙师知晓。只是恐怕事情早已传出去了。”
他这话也是给头脑发热的梁侯提个醒,让他知道还不是万事都能任他做主的时候。衡文仙师们今夜都不知去了哪里,半点讯息也无,叫人心里不由得生出些许不敬念头,但至少也是一道在无形中监察着宫城的威慑,总好过让梁侯在这里不管不顾地肆意妄为。
对庆侯这个兄长,梁侯又是厌恶,又是提防,很难听进去对方的话。他把脸一撇,讥讽道:“你不过是想早些逃出宫去吧?”
庆侯没有反驳,只是冷冷地说:“妖狐有言,令我等无关之人离去,她显是将恩怨寄托在这宫城上。此时推脱不走,焉知会不会被她当作敌人?”
这话一说,梁侯也答不上来了。两人不约而同地往那笼罩在翠云青雾里的瑞英宫看了一眼,即使心思各异,也是谁也不想再去那妖狐面前碍事了。
其余赴宴者在旁边闷不吭声,静等着他们两个有何决定,听到这里倒是不敢再装哑巴,纷纷哀求道:“妖狐凶险,总不能将我等也抛在宫中不管吧!”
梁侯听得心烦,斥道:“此时哪里又是一定安全无虞?妖狐说叫你们离开你们就信,倘若出去还有别的埋伏呢?”
姜希安也缩在人群里不说话,听了心道你刚才跑得不也挺快吗?
她也知道这话不单是给他们听,更是在反驳庆侯先前所言,梁侯总是要争这口舌之利,就是没理也不叫自己憋屈了。
庆侯寒着脸道:“且不论这个,父王仍在宫中,我们必也要遣去援手,不能疏忽。护驾与调兵,梁侯总要担负起一件吧?”
梁侯愕然转头,其他人屏气凝神,看他要怎么回答。说是要担负一件,实则是问他孰先孰后,正是个意有所指的刁钻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