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师兄说过(363)
就在此时,屋门被叩了两声,就见灵徽立即起身,正了正衣冠,才去应门。那副严肃态度,比跟他说话时端正了许多,看得景昀大皱眉头。
等见到来人时,他更是腾地一下从座位里起来了:“昨晚就是你出手偷袭——”
走进房间的正是那两名正清游探,在宜德坊门下,他们着实是和景昀有过一场让他印象深刻的不愉快会面。
如今在通亮的白昼中,景昀也能看清楚对方的模样了,只不过看不看得清都无所谓,反正就是那种根本不在意会不会被看出来是易容的面相。
两人之间的分别倒是很明显,其中一人安静老实,不怎么引人注意,另一个么……此前先是出手威胁,后来又把自己一击倒地,景昀怎么都不会忘记这家伙脸上那若有若无的嘲笑表情。
这人正冷冷看着他,一句回答都欠奉,脸上似乎写着:那又如何?
景昀也确实不能如何,打又打不过,想据理力争么,人家都毫不客气地动手了,看起来丝毫不像是会在乎仙门同僚颜面的样子——正清以前明明挺讲道理,怎么突然这么蛮横起来,难道是在计较凝波渡上衡文的表现?
这事在景昀看来并非他能左右,也是够冤的,可外人又怎会在意他们内部是怎样不和,有什么苦衷呢。
正当他僵在那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灵徽及时来解围了:“景昀师兄,先前事出突然,多有冒犯,师兄且莫动气,慢慢说话。”
虽然半点不提要赔个不是的话,姑且还是给了个台阶,把景昀劝得坐下了。对面那冷淡无礼的正清探子则没理会景昀,转头向灵徽道:“我们过午便启程,稍后去安排传讯吧。”
灵徽点头称是。景昀看在眼里,惊疑于他竟无一句多话,全然是面对师门尊长的态度。灵徽此人年纪不大,辈分却不低,对面这个正清门人究竟是什么来头?
“你们不留在轩州查明情况?”他忍不住问道。
那正清游探瞥了他一眼,说道:“还查什么?能在坊门里修筑那个阵法的,除了衡文也没有别家了。”
即使这是在场每个人都清楚的道理,景昀还是不由得深感不安。这不知名的正清游探给他的压力比之灵徽更甚,面对灵徽时,他尚有余力去辩驳,可如果此人真如他猜测的那样在正清举足轻重,不分青红皂白就要向衡文问罪的话,他又该如何缓颊?
“但轩州城中异象是否由此导致,并没有真凭实据……”他只能把和灵徽说过的话又拿出来说了一次。尽管他也知道,任谁也很难立刻拿出依据,这是句空谈,在此时此刻却也是实话。
“你想看凭据?”
出乎他的意料,对方答道:“那也容易。”
景昀未及思索他的意思,面前那人已将手一翻,抽出一张状似书页的纸符,倏地停在他眼前数寸之处。
“调运神魂,知道怎么做吧?”他问。
景昀袖中金环法器微微震鸣一声,旋即沉默,和它的主人一样凝神戒备。这个正清游探还是这么盛气凌人,不给拒绝余地,但景昀也没想拒绝。
听到这不客气的一问,他只是默默调起一丝神魂,向符纸中凝聚而去。
衡文书院没有什么主修神魂的法门,这也是仙门旧例,如今各派大多在修行中力图抱元守一,保持自身神魂的天然完满,甚少去以外力影响。至于摆布他人神魂的秘术,已近似邪道,等闲人不敢轻易沾染。
若只是调运神魂,则没有那些禁忌,无论是观测、御使法器,还是启用阵法,人人多少都要会一些才方便。
景昀向来修习正法,自恃神魂稳固,并不惧怕对方有什么手段。但当他那一缕神魂透入纸符中时,感知到的情形还是让他惊讶。
符中阵法十分简明,如同搭起一面镜子,让他可以透过镜面细致观察。往常似雾里看花的神魂感知,在阵中犹如水洗过的风景那样透彻,清晰得甚至令人生畏。
只看了一眼,他就不得不重新估计对方的实力,这个不讨人喜欢的正清人,在他心中越发神秘莫测起来。
定了定神,他先抛开杂念,将心神集中在阵法内。他望见灵徽与那两名正清游探身上的蒙蒙微光,这正是修士行走在外时神光内敛的情形,只能看到些许表象,想来这是对方拿出的阵法,也不会让他窥探到什么虚实。
这样想着,他再将那“镜面”转向自身。
起初仿佛没有什么异样,他审视着那熟悉而模糊的轮廓,品味着借助外物而来的视野中所带的那一分奇异感触。随着他清心凝神,他几乎都忘记了他现在的处境,全心沉浸在那种渐悟中。
修行者的生机与灵气如同透明的火焰,轻微地鼓动着,向周遭弥散,正如他们无论身在哪里,总会处于与这方天地交融的境地。
就在这时,他看到了——他竟然才注意到,它是如此分明,这方阵法的主人已经着意将它显现出来,那一道纤细的丝线,混杂在神魂朦胧的轮廓中,向外延伸,又并没有像其余无意识的感知之弦那样自然消散。它微弱而稳定地爬升,直到现实中的屋顶遮挡住了它的去向。
景昀一瞬间只觉毛骨悚然,心神震动之中,他那一缕感知也从纸符的阵法中退了出来。
他猛地后退一步,险些被椅子绊倒,想必他此刻的神情也像是见鬼了一样。对面的人把他的失态看在眼里,却并未说什么,也不曾嘲讽他,只是等着他回神。
景昀也顾不得什么仪态了,往椅子里一坐,先用往常方式检视自身的神魂。果然,那道神魂的连系太过微弱,就算他已经有了准备,也没法将其辨认出来。
如此隐蔽,又如此精密,完全超出了他的想象——即使他并不是全无预料。
不过景昀担忧的倒不是自身,他尚有理智,知道一条微弱的牵系对修士来说或许还没那么严重。他对灵徽道:“我带来的那个小弟子呢?让他进来!”
灵徽在说话前,先把目光移向了那个正清游探。对方说道:“我知道你要看什么,不如直接看外面来得清楚。”
他一甩手,那张符纸啪地贴到了景昀脑门上,灵徽也随着他的话,拉开了窗边的帷帘。
来不及计较,景昀快步冲到窗边,推开窗扇。外面天光初亮,他没料到这间屋子不是在什么僻静所在,而像是某处客栈之类的地方,打开窗户下面就是一条人来人去的小街。
这里不算繁华,只是街坊一角,清晨的人们已经醒来,挑夫、推车小贩、打了井水的妇人,一个个躲避着积水泥坑,熟稔地走在小路上。
景昀看着这寻常的城里景象,按着那张纸符的手指僵硬着。他见到同样的丝线绵延在行人的头顶,有的清晰,有的较为微弱,但在神魂较修士而言黯淡许多的凡人身上,这些牵系无一例外地明显。
他喃喃道:“这些……它们交汇于何处?”
“正是宜德坊门中的阵法。”灵徽眼看景昀失魂落魄的样子,好心地搀扶了一把,“师兄如今也知道,我们并非无的放矢,在前去新宛之前,必然会准备所见所闻的依据,否则拜访山长时,岂非要失了礼数啊。”
“你们要面见山长?”
这一句让景昀彻底清醒过来,随即他想起了对方之前的话:“你们启程,难道是准备前往新宛?”
那个正清游探道:“轩州此地的书阁对此知之不多,远道而来的你,同样不知内情。清楚这阵法来龙去脉的人,恐怕只能在新宛了吧。”
景昀无言以对。他慢慢将窗扉合上,脸色阴晴不定,屋中其余三人都不约而同地没有出声,静等着他开口。
许久,他把纸符取下,涩然道:“新宛已非往日的新宛,衡文也变了许多。你们贸然前去,未必是好事,我知道你们想从我这里听到什么,也罢,也罢。”
*
听到这里,始终在后边旁观的谢真,总算也默默舒了口气。
原打算直接前往新宛的他们两人,在得知了景昀的处境后,便有了些别的想法。灵徽在轩州书阁中已有种种见闻,又和那名作为景昀的随从,和他一同来到这里的小弟子有过交谈——这位小姜道友十分聪敏,言语谨慎,但他面对的毕竟是常与仙门各派打交道的正清弟子,光是从他的态度中,就能看出许多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