氐州第一(185)
子车谒出了满身冷汗,软绵绵靠在施怀身上,低声说:“有劳你了。”擦了一遍,还是觉得冷。施怀说:“不行,还是烤火才好。”把子车谒推到外面。
陈否听见声音,又问:“你们作甚?”施怀不响,陈否提醒说:“不许点灯。”
施怀不快道:“我给我师哥暖暖腿。”
陈否没再拦着,只嘱咐说:“别太亮了。”
施怀找见客栈过冬的余炭,点起一个小炭盆,让子车谒坐在旁边。子车谒舒服多了,忽然朝他一招手,神秘兮兮道:“过来。”
施怀不解道:“怎么?”子车谒朝陈否的房间一使眼色。施怀了然,贴着子车谒坐下。
子车谒把他头发撩起来,嘴唇贴近耳朵,柔软的气声说:“其实你更期望东风赢,是不是这样?”
第155章 相见时难别亦难(十)
施怀大惊失色,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道:“我、我怎么会这样想?”
子车谒放开他,笑吟吟说:“逗你玩而已,怕什么。”
施怀一面给他揉腿,一面嗔道:“逗我是一回事,要是被别人听去……”
子车谒漫不在意,说道:“别人听去如何。”
他悄然垂下眼帘,看着自己双腿。施怀小声道:“被陈否听见了,以后苛待师哥。”
以往搽陈否的药,不过一刻钟,疼痛即得缓解。近几年却越来越不好使。在堂屋坐了半个时辰,骨髓里仿佛有根线绷着。虽然忍得,却无论如何不好受。施怀忧道:“师哥,要不要走一走?”
子车谒摇头说:“我困了。”
施怀心里门清,子车压根不是怕困。他像吞了一颗梅子,心里微微一酸,想:“东风在的时候,你嫌他不给你治腿。到我这里,反而你自己不愿治了。”
他抱着子车谒一只手臂,面颊贴在子车谒肩头。子车谒单手不好翻书,无奈之下,只得答应道:“那就走一走。”
施怀喜出望外,扶子车谒站起来,慢腾腾走了一圈。之前子车谒自己能走到十步,后来不知是不是药效弱了,或者是在平原受伤,如今一次只能走四步。第五步无论如何迈不出去,再走就一定要摔跤。
这回也是一样。子车谒自己走了四步,站定不动,伸出手叫道:“施怀——”施怀便跑上去扶着着他。走走停停一刻钟,子车谒说:“不玩了。”坐回轮椅上。
人常常喜欢贪心,子车谒答应他一个心愿,他便觉得第二个、第三个也能答应。施怀把师哥的手拉来抓着,说:“师哥,要是这个药没有用了,我们就找别的药。”
忽然“吱呀”一声门响,施怀立刻噤声。他们和陈否同进同退,全因为子车谒仰仗神药治腿。要是失去这一层关系,以陈否的性子,肯定免不了猜忌一番。
走出来的却是何有终。施怀问:“你要做什么?”
何有终指着身上衣服:“你们看。”
施怀问道:“换了一身么?”何有终怒道:“就是穿回来那件!”
他穿的是件没有花样的麻布短打,施怀心想:“谁能认得出来?生什么气呢。”何有终把下摆拉平,又说道:“你们看。”
衣服前片有一朵歪歪扭扭的花,黄白色棉线缝就,针脚笨拙,还称不上“绣”字。施怀其实没甚么兴趣,但他晓得一刻钟不理,何有终就一刻钟缠着不放。于是问:“这是什么花?”
何有终说:“这是栀子花。”施怀说:“你缝的?”
何有终道:“是我衣服破了一个洞,我娘给我缝的!就是叫你们两个看看。”
说完这句话,他缩回屋里,把门重新关上了。施怀说:“真是怪人。”
子车谒笑笑,施怀听屋里没动静了,紧张得手心生汗,嗫嚅道:“师哥,要不我们走吧。”
子车谒说:“走去哪里?”施怀道:“我们去药王山,去苗疆,去西域。”
子车谒失笑道:“跑那么远作甚。”施怀说:“我不相信,天下这样大,没有药能治师哥的腿。”
子车谒摇摇头,施怀低声道:“师哥,难道你、你当真想要陈否赢么?”
子车谒反问道:“你不想要?”施怀道:“也不是,我只是想不清楚,武林会变成怎么一副模样。”
陈否与何有终杀人如麻,与好几个大派都有如海的深仇。就算能够杀死东风,当上盟主,也必定得不到人心。江湖上的腥风血雨,不知要刮几十年、一百年。子车谒说道:“别人恨她是别人的事情,江湖变成什么样,和我也没关系。”
施怀心想:“但陈否当上盟主,对你有何好处?”
虽然没问出口,子车谒却看穿他心事,回答说:“做一件事,就要做到底,哪里能够半途而废呢?”
施怀说:“可是……”子车谒道:“就像你学剑,没有学到一半不学的道理。喜欢一个人,没有喜欢到一半,转而恨他的道理。”
施怀觉得有点道理,又觉得不太对劲。学剑也好,喜欢师哥也好,跟死心塌地为陈否卖命,似乎并不是一回事。
放他想了一炷香,子车谒垂着眼睛说:“施怀师弟,要不你走吧。”
施怀猛抬起头,道:“不行!”
子车谒微笑道:“你还未听我的理由,就说不行。”
施怀急忙辩驳道:“我是万万不会走的,但你为什么这么说?”
子车谒道:“我并不是烦你了,只是想,一个人被拴在原地,不能走动,是很可怜的一件事。”施怀道:“师哥不可怜。”子车谒笑道:“并不是讲腿不能走了……腿不能走,虽然也算,但我想的是,被另一个人拴在原地,也是很可怜的。”
默然半晌,施怀道:“我也不可怜。”子车谒说:“那好。”摸摸施怀发顶,低下头,继续看书。
次日天明时分,黑压压云天破开一道金光,终于放晴了。众人轮流守着昙慧,见他度过最凶险的一夜,呼吸均匀许多,心里大石终于落地。
少林只有一条路上山,其余三面多是峭壁。只要看住上山的羊肠小道,其他几面不用劳心。东风怜几个棍僧操劳,和张鬼方一起,下到山路上看守。
张鬼方忽然说:“好像做梦一样。”
东风狐疑打量他,见他并没变化成马,才问:“怎么像做梦了?”张鬼方说:“一件事情突然做完了,就像做梦一样。追了陈否这么久,突然要结束了。”
东风笑道:“万一给他们跑了呢?”张鬼方怅然说:“张老爷有预感,就是这几天了。”
他们两人都明白,陈否追来此地,是下定决心,背水一战。只有你死我活,没有逃跑。
但如今棍阵告破,他们杀手锏用不得了,真猜不出胜算几何。东风又说:“张老爷预感谁赢?”
张鬼方摇头道:“不晓得。”
大敌当头,少林早课晚课、清晨洒扫都是不停的。一群小沙弥扛着扫帚簸箕,列队走出山门。东风真怕他们出事,一再叮嘱,不要往偏僻地界走。只要见到怪人,听到怪声音,只管大叫救命。叫错了也不怪他们。
小沙弥出门不久,东风听见纷纷嘈嘈的“救命”声,从路边林子里传来。他和张鬼方火急火燎赶过去,却见小沙弥们并没受伤,光头挤在一起,围着什么东西看。
东风挤进去问:“看什么呢?”那些个小沙弥指着地上一只血淋淋的山鸡,说道:“是鸡要死了。”
张鬼方紧赶慢赶跑来,发现上当,没好气道:“死了正好炖汤。”众沙弥吓得不敢出声,东风斜他一眼,说:“吓唬小孩算啥本事,吓方丈去。”
张鬼方不响,东风提起那只奄奄一息的山鸡,安抚道:“好啦,受伤而已。带回去上药,还是能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