氐州第一(167)
她跳下马,却不去主帐。随便找见一张小帐篷,打听一二,径直奔向校尉住的地方。数到中间的一帐,也不吭声,直接掀开门帘,钻了进去。
东风和张鬼方躺在被子里,都吓了一大跳,喝道:“谁?”
那人道:“不要出声。”摸出火折,晃亮了,解下蒙面的黑布。
张鬼方说:“你是谁?”东风却低声叫道:“银虹!”
第141章 繁华事散逐香尘(十一)
来人是个憔悴少女,因为赶了路,双颊红扑扑的,沾满尘土汗水,和当年大明宫里的宫女判若两人。张鬼方听见这个名字,不敢置信,问道:“你是银虹?”
银虹道:“是我。”生怕他们不信,把怀里的令牌又扯出来,丢给张鬼方。
那令牌不知是什么东西做的,沉甸甸、黑漆漆的。火光底下,描金小篆,弯弯曲曲写了四个字。张鬼方不认得篆书,问:“这是什么?”
东风一推他,低声道:“是‘天子之令’。”
张鬼方大吃一惊。银虹退了一步,靠在帐篷壁上,慢慢滑坐下来,说道:“张校尉,我奉天子之令,令你带上援兵,立刻赶去长安。”
张鬼方道:“怎么回事?”银虹厉声道:“这是天子圣旨,你胆敢抗旨么?”
张鬼方更觉得奇怪。他见过郭子仪封官接旨的场面,压根不是半夜派一个密使,拿着皇帝令牌传令。
东风和他对看一眼,两人心照不宣,安抚银虹道:“不敢。但为什么要带兵去长安?”
叛军攻下洛阳以后,安禄山自称大燕皇帝,派部将围攻潼关。守将哥舒翰拥二十万大军,闭关守险。本来拖得叛军快要支持不住了,圣上却听信谗言,一定要他出关迎战。
东风小声道:“不好了。”银虹道:“我听城里都在传,只要哥舒将军出关,长安就要破了。”
张鬼方问道:“那为甚么叫我带兵过去?”
银虹吞吞吐吐道:“他们还说,都怪贵妃不祥。”一面说,一面悄悄看他两人脸色,一手慢慢摸往袖子。
张鬼方道:“这和娘娘有甚么关系?”银虹眼眶一红,摸袖子的手放回原处,又说:“要是城破了,娘娘恐怕、恐怕不能好了。”
银虹说不出口,不过两人都听懂了。东风道:“你叫张校尉领兵救娘娘,是吧?”
银虹点点头,东风道:“你有兵符么?”
银虹不答,把那枚“天子之令”往前推了推。东风哂道:“这个做不得数的。”
银虹忽然板起脸,厉声道:“我已经讲了,这是天子密令,你们两个是要抗旨么?”
东风道:“我们两个从未面圣。我没有官职,自不必说,张校尉……也只是个校尉而已。圣上从哪里听过我们名字?”
银虹道:“听别人说的。”东风道:“圣上要哥舒将军出关,自然觉得能赢。为什么要我们相救贵妃娘娘?”
银虹不响,东风说道:“去也无妨,只不过我俩要请示郭将军。只要郭将军答应了,莫说带一千人,带一万人也使得。”
银虹发作道:“你敢!”
东风笑了笑,笃定她假传圣旨,跑来河北借兵。银虹反应过来,面红耳赤,慌得把火折子掉在地上。
帐中一暗,只听银虹颤声道:“我、我知道了。你们个个假仁假义,假正人,假君子。好的时候对娘娘,千好万好,千金万金的东西不要钱送来。坏的时候见死不救,都觉得是娘娘的错。”
张鬼方辩解道:“不是这样。”银虹听不进去,摇摇晃晃往外走,说道:“我和你们不同。娘娘对我好,我死也和娘娘死在一起。”
张鬼方伸手拉她,银虹把袖中短剑抖落出来,低叱:“今晚的事情,你们胆敢说出去,我就、我就……”
想到自己茫然无依,连娘娘都救不得,更别提惩治谁了,银虹心里不禁一酸。
东风却道:“要是假传一个莫名其妙圣旨,我们不一定听。但要是你把我们当朋友,找朋友帮忙,我们或能够出点主意。”
银虹说:“真的?”
除了当年一面之缘,他们往后再没见过。贵妃请他俩冬天来宫里赏梅,也没有成行。这算得上哪门子朋友?
东风笑叹道:“擅闯皇宫,本是我们两个的不对。但娘娘说了,‘有朋自远方来’,我们承娘娘的请,也自诩是江湖上的朋友,这样好么?”
他从被子底下钻出来,点亮油灯。银虹泪眼朦胧,东风草草束起长发,让了一个位置,笑道:“请坐下说罢。”
原来银虹听见议论,除了说贵妃娘娘是邪物,祸国殃民之外,还有能人进言说,要将娘娘处死祭天,才能平息天怒。许多将士都相信了。
圣上看似不信,其实派了许多宫女太监,守在兴庆宫里。说是提防刺客,其实压根不许贵妃出门。
饶是银虹轻功不错,也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逃出来。要她多带一个人,委实做不到了。只好她自己先走,再想办法救贵妃出宫。
东风拿过她的“天子令牌”,好奇道:“那么这是假货啰?”
银虹点头道:“是我做的。”
东风用力一搓,手指肚黑了一块。是用墨汁调了胶,把一块儿金牌子泡在里面阴干,再用刀刮出篆字。
离开京师以后,外人想不到她敢伪造令牌,一路放行。途中官驿也由得她换马,才让她赶到河北来了。
东风沉吟道:“带兵过去,不仅走得慢,还容易引人注意。”
另有一个缘由是,此地将士也未必愿救贵妃。一旦听说杀她可以平叛乱,情愿她死的大有人在。
东风又道:“单是对付一群宫女太监,其实用不到许多人。”
银虹道:“你们自个去么?”
东风本来是这个想法,仔细思忖,却有些为难。
如今正是围攻史思明的紧要关头,他自己须率精锐,日夜侵扰叛军;张鬼方带兵攻城,也走不开。今天是轻功宴,才难得睡个好觉。
不提他俩情不情愿,郭子仪一定不会放行。
余下武林中人,宫鸴、丁白鹇、文泉、施怀,都有官职在身。就连何有终,因在史思明头顶敲了一下,也封了一个官。
子车谒两腿残疾,不可能独自奔波。再往后看,剩下的人要么交情太浅,不好托付,要么功夫不足,未必救得出贵妃。
张鬼方道:“银虹姑娘,你别担心。大不了我不做校尉了。”
银虹摇摇头,张鬼方宽慰道:“我又不是甚么武将世家,甚至不是汉人。不做就不做。”
东风看着油灯发呆,张鬼方说:“怎样?我和郭将军知会一声,今晚悄悄走。”
张鬼方说得兴起,自顾自开始收拾兵刃,东风才回神道:“我想到一个别的人,走得开,还一定能够救得出贵妃娘娘。”
张鬼方与银虹同声问:“是谁?”
东风笑道:“银虹不认识。不过要这个人帮忙,或许得晚一两天出发。不知贵妃是否等得?”
银虹沉吟道:“娘娘虽然出不得宫门,但暂且无恙,应该是等得起的。”
东风道:“好。”披上一件外衣,掀开门帘。
帐外恰好有株石榴树,历经半年战火,居然还是开花了。东风伸手折下一枝,带在身上,走向营地东南。
郭李两军合军时,他为了找张鬼方,借营地的名册看过。后来出征嘉山、博陵,每次扎营,他也特别留意某间帐篷。
帐篷自然是没有门环的,东风只当它有,在门帘上叩了叩。
里面很快亮起油灯,一个苍老声音道:“谁?”
东风笑道:“陈先生,陈前辈,在下东风,有事求见。”
帐中有个佝偻人影,“窸窸窣窣”晃来晃去。东风不急,站在外头等着。
过得片刻,一个头发花白老妪,掀开门帘,冷道:“有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