氐州第一(154)
第130章 寒声偏向月中闻(下)
楼上两人枯坐一天,光茶水就换了五道。喝到最后,再怎么煮,已经一点儿滋味都不剩。颜真卿不免忧心忡忡,总是朝外张望,说:“段子光去哪了?”
子车谒说:“不晓得。”颜真卿又说:“要是他去了别处,不管是否抓着了,总该有人给我报信才对。”
“是罢,”子车谒点点棋盘,“到颜大人下。”
一天下来,子车谒拉着他一局接一局下。颜真卿头昏脑胀,早就吃不消了。他不好意思拒绝,一手棋想半天,故意拖延时间。
听见子车谒催他,颜真卿使劲抓抓帽子,说:“我再想想。”
子车谒微笑道:“颜大人已经想了一个时辰,实在想不出来,干脆去外面走走,散散心。”
颜真卿正有此意,推门出去,走到廊上,和施怀并肩站在一起。这里本是青楼地盘,屋里着人收拾过了,却还是有一股挥之不去的脂粉味。暖炉一点,味道更香更闷。外面寒风凛冽,反而把昏昏沉沉的睡意卷去了。
天色渐晚,楼下赏花会开到末尾,每个头牌各有一个丫鬟,一张张清点粉笺。接着就像科举殿试一样,排出一列名单,挨个唱名。得了第一的,正是坐最中央交椅的容容姑娘。
客人多是来听曲,至于某家某某拿第几名,倒是次要的事。不管自己粉笺投给谁,都很尽兴,一一朝容容道贺。
颜真卿问:“施小兄弟,段子光来了没有?”施怀摇摇头。
颜真卿自己看了一圈,也没看见哪个人长得像段子光的。他幽幽叹道:“还得想别的办法才是。”
施怀不满道:“今天还没过完呢。”趴到栏杆上,专心看着楼下。刚巧一个纨绔走到台上,一抬手,叫众人静下来,朗声道:“在下早听说容容姑娘才貌双全,一直未尝得见。今天一睹芳容,果然名不虚传。”
容容掩嘴笑道:“过奖。”那纨绔又说:“我有一份大礼,想借此机会献给容容姑娘。”
众客人起哄道:“什么东西?太便宜的,容容姑娘可看不上。”那纨绔笑道:“一定是大家没见过的宝贝,叫你们开开眼。”
台下客人不乏富家子弟,登时不服道:“什么东西是我没见过的?”没钱的也被吊起胃口,要留下来见世面,一时竟没人离场。那纨绔说:“稍等。”跳下台子,一溜烟跑去拴马的地方,解下一只口袋。大家嘲笑道:“什么东西拿口袋装的?”
那纨绔笑道:“保准你们吓一跳。”提着袋子回来,在容容面前解开袋口。容容眼睛微微瞪大,但用袖子死死掩着嘴,没有叫出声。
施怀说:“不好了,他就是段子光。”颜真卿登时警醒,问道:“这人长得也不像。”
施怀道:“他口袋上趴着一只苍蝇!”
台下众人都道:“袋子里是什么宝贝,连容容都不说话了?”施怀更不迟疑,一步跨上栏杆,提剑喊道:“段子光,你往哪里走!”直挺挺跳了下去。
颜真卿怕他摔死,大叫:“施怀!”伸手拉他飘上来的腰带。施怀说:“别拉我。”一剑把腰带斩断了,落到楼下,脚尖轻轻一点,掠向段子光。
子车谒笑出声来,说道:“施怀是施怀,可不是绿珠呀!”
段子光见势不好,把袋子往肩上一甩,就要跳下台子,冲进人群。但他抬头一看,不禁怔住了。
这里本是一片宽阔空地,东方有一条大路,通向外面,西边、东边也都有小路。早上客人来齐以后,才有木工拿来竹竿,搭起台子,把东边大路封住了。
趁他们听曲,西边两幢楼之间牵了一条条彩绸,又挂了点燃的灯笼,走不过去。众客人只当是为了赏花助阵,没人奇怪,是以段子光自己也没察觉。
唯独剩的南边一条小路,是三条路中最窄最小的,已经站满了人,段子光自己都挤不过去。
即便奋力躲到路上,唐军只要在出口设卡,挨个核验,他就走不脱了。
剑光一闪,施怀长剑逼到面前。段子光往后一倒,好像腰断了一样,避开这一着自上而下的“天外飞仙”。手腕一抖,从袖子里抖落一柄精光闪闪的小胡刀,反手刺向施怀腰腹。
施怀凌空一缩身子,段子光来不及多想,趁这空挡,在旁边客人肩头一踩,生生窜起二丈高,攀住旁边高楼栏杆。施怀轻功略逊一筹,只跳上底下一层屋檐,落下一大截距离。
子车谒说:“他冲颜大人来的,颜大人进屋避一避罢。”
颜真卿苦笑道:“子车兄弟,你武功怎样?”子车谒说:“一般般罢,许多年不练了。”
颜真卿心道:“子车谒不能走动,对上段子光恐怕会死。若我能挡得了一二回合,等施怀上来,反而我们两人都能活。”
想到此地,他丢了手中半截腰带,把佩剑抽出来,有样学样地拿在手里。
趁段子光翻进栏杆,还没跳进走廊,他便照准段子光脑袋,一剑劈落。
颜真卿一介文官,素来只会提笔写字,于武一窍不通,准头更加不行。段子光躲都不躲,小刀“叮”的一声,从边上砍中剑身,不费吹灰之力,就把颜真卿长剑削断了。
颜真卿自觉脚步沉重,决计逃不掉,拿着断剑还想再挡一下。剑还没举起来,刀锋却已近在眉睫。
颜真卿心想:“我当场死了,段子光也就逃不掉。好过我做人质,放他跑走。”干脆伸长脖子,往刀上迎去。
电光石火之间,他耳畔“嗤”一声轻响。余光见到一道白影,从他鬓边擦过,正中段子光胸口。
段子光呕出一大口鲜血,停住不动了,刀也未落下来。颜真卿虚惊一场,拍着胸口道:“这是怎么回事?”
子车谒笑道:“不晓得,可能他发急病了。”
“嗒”的一声轻响,暗器落到地上。颜真卿捡来一看,原来是一粒白子。
一点夕阳余晖,穿过西边挂的彩绸,五颜六色照进屋里。风一吹,彩绸飘摇,彩光就像一片虚幻烟波,淹过棋子头顶,在棋盘上忽明忽晦。
子车谒捞起一把棋子,丢回棋罐,又笑道:“我有一柄剑,叫做‘无无明’。不过起这名字只是闹着玩,其实我对经文一窍不通,当时也不信甚么因果、业报。”
颜真卿不响,子车谒垂下眼帘,说:“近些年却愈来愈信了。”
颜真卿道:“什么因果?”刚好施怀也跳上来,叫了一声:“师哥!”
子车谒哈哈一笑,说道:“就像颜大人,明明不想下棋,还是勉为其难陪我下了。到头来,棋子帮颜大人打伤段子光,这就是因果。”
远隔十里,空荡荡集市内,张鬼方说道:“不在‘权’也不在‘财’,那就在城东,施怀那边啰?”
东风道:“对吧。”又说:“张老爷真聪明。”
张鬼方心道:“三个答案选一个,两个已经去掉不要了,这叫聪明?”
东风想起这一个月来,自己总拿这句话哄他,一点用处都没有,也觉得好笑。说:“听这个生气么?”
张鬼方道:“还好。”又问道:“你武功比施怀厉害,为什么放着你玩牌,叫施怀对付那个段子光?”
东风想了想说:“高兴施怀出风头吧。”张鬼方道:“真的么?”
东风道:“要是我来捉段子光,我也高兴张老爷出风头。”说着摸了摸张鬼方乱糟糟长发。张鬼方说:“这个爱听。”
东风道:“现在你晓得了,我懂子车谒,也不是什么心有灵犀,都是算出来的而已。”张鬼方说:“这个也爱听。”东风又说:“顶多是一起待久了,好算一点。”张鬼方说:“这个不爱听。”
东风半晌没有应答。张鬼方心里酸酸胀胀,想,是不是自己说错话了?找补道:“那也没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