氐州第一(176)
出发之前,东风不想麻烦别人,挑的四十人尽是和他交好、受过他恩惠的。这四十人投桃报李,个个骁勇绝伦,以一当十,杀得伏兵措手不及,掩护东风进了树林。东风大喜过望,下令道:“快跳到树上,用暗器打他们头脸!”
众人听令散开。这群骑兵绑在马上,没法跟着爬树,也无处躲藏。眨眼折进去数百人。东风恐怕蔡希德还有后手,又下令道:“我们回去。”
激战了半个晚上,直到拂晓,众人终于赶回大营。东风一刻不歇,回到张鬼方帐里,把毒箭扔给那大夫,自己一倒,人事不知了。
等他再醒过来,只觉得头晕目眩,身周闷热,黏黏腻腻地出了一身汗。眼皮上仿佛贴了一层黄光,亮得再也睡不着。
甫一睁眼,便看见张鬼方躺在自己身旁边,仍旧难受得皱着眉。三伏盛夏,四肢仍旧冷冰冰的,简直不像活人。
他心里怦怦直跳,抬起一只手,凑在张鬼方鼻子底下。张鬼方呼吸轻而促,气息滚烫。东风支起半边身子,将自己面孔凑上去,额头贴近张鬼方的额头,一片火热,果然发烧了。
东风心底轻叹一声,把张鬼方两只手抓过来,抱在怀里捂着。
阳光从帘子照进来,不晓得几时了。四周静得出奇,天地间好像只剩下他和张鬼方。
大军一早就要开拔,他们为何还躺在这里?
东风恍惚之间,觉得自己已被大军丢下,留在帐篷里等死。过了一会,他却又觉得身下晃个不停,还渐渐听见了轮毂“轧轧”转动的响声。
东风猛地坐起来,这是一辆马车!掀开门帘一看,前面驾车的是个亲卫,平时跟在郭子仪身边的。他连忙问:“我们如何有车坐?”
那亲卫道:“郭将军看你两个走不了,特地批来一辆。”
东风又问:“走到哪里了?碰见伏兵没有?”那亲卫说:“没有伏兵了,再往前都是平地,走两天就能回常山。”
东风精神一振,撕开自己左袖,把伤口草草包扎一番,就要往车外跳。那亲兵吓道:“你要干什么去?”
东风道:“去找大夫!”说着钻出车门,跑到后面去了。
第148章 相见时难别亦难(三)
东风打听一路,兴冲冲带了大夫,回到车内。张鬼方脉搏细得几乎摸不到,大夫在他腕上捏了好半天,默不作声。
东风说:“怎么样,解得了毒么?”
那大夫说:“虽然毒箭拿回来了,药性却还没有分辨清楚。贸然解毒,恐怕妨害校尉身体。”
东风虽然有所预料,却还是一下子泄了气。那大夫看他失望,宽慰道:“我已给他服下一颗护心丸,两天之内,应当能保性命无虞。只要他不乱跑乱动,毒性不至于发作。”
东风心道:“张老爷压根不醒,哪里能乱跑乱动了。”又问:“过得两天,要是解药还没配成,该如何是好?”
那大夫不答,东风明白他的意思,长叹一声。
大夫想了一会,从医箱中拿出针刀,说道:“我给校尉略施几针,护住心脉,毒药能发作得慢些。”
东风默然掀开薄被,将张鬼方上身袒露出来。那大夫取来一套金针,每根三寸多长,沿着任脉一路扎下。每扎一穴,金针几乎连根没入。
东风看得十足牙酸,忍不住问:“扎这样深,会不会疼?”
大夫道:“腹深如井,扎深一点无妨。”
东风仍不放心,重新问了一遍:“疼不疼?”
大夫奇道:“他已昏过去了,再疼也没知觉的。再说张校尉在战场上出生入死,怎么会怕几根针?”
和外人是讲不通的。东风一手搭在张鬼方肩上,全神贯注,看那长针一针针刺入穴道。
张鬼方一声不出,眼皮耷着,颤都不颤一下。东风想道:“扎这么深,他也不醒。”心痛如绞。
扎了半个时辰,大夫把金针全数收起,下车走了。东风这才想起来,自己肩头有一道刺伤,该叫大夫顺便看看。
不过这等外伤算不上棘手,他也懒得再叫大夫回来,干脆坐在张鬼方身旁,打坐调息。
真气运转一个周天,他睁开眼睛,给张鬼方掖好薄被。再转一个周天,他把张鬼方冷冰冰的手拉过来,搭在自己腿上。也不知道是取暖,还是求自己安心。
东风满心杂念,打坐打到中午,居然睡过去,做了一连串光怪陆离的梦。有时候梦见一匹健马倒在脚边,出气多进气少,身上伤口汩汩冒黑血。有时却又梦见张鬼方醒了,逞强道,扎针一点感觉也没有,还问他肩膀伤口是否要紧。
好容易挣出梦境,睁眼一看,张鬼方并没有醒,更不曾和他说过话。甚至搭过来的手臂,依然冷如寒铁,没有一丝暖转。
东风心里无助得要命。如果张鬼方醒着,他一定痛痛快快大哭一场。然而现在张鬼方人事不知,他反倒一滴眼泪都没有,只觉得哭是最没意思的事。
在路上走了两日,大军回到常山城。马车才刚停稳,东风找了一副担架,请亲兵帮忙,赶在队伍最前面,把张鬼方抬回营房。
算来“护心丸”药效已经过去,不知什么时候毒药就会发作,也不知发作以后能不能救得回来。东风心急如焚,一整天守在张鬼方身边,等大夫的佳音。
一直等到深夜,大夫也没有送药过来。东风怕张鬼方熬不住,要了一碗稀米粥,端在张鬼方身旁,轻轻叫他:“张鬼方,张鬼方。”
张鬼方自然不响,东风说:“起来喝一口粥罢!”
张鬼方还是没有动静。东风只好把他扶起来,倚在床头,拿了一只勺子,把米汤一勺一勺喂进去。
东风从来不做这种细活,今天却做得耐心十足。喂了半碗,他摸到一点窍门,不会再把汤水弄到张鬼方脸上。东风笑道:“有这个耐性,我要学会绣花了。”
不知道张鬼方听不听得见,夜实在是太静了。
外面敲了三更,东风洗干净粥碗,把一桶脏水倒在外面。忽然听见一声低低的呻吟,他心里想:“张老爷醒了?”甩掉手上水珠,匆匆走回床边。
张鬼方面颊通红,嘴唇发乌,呼吸拨琵琶一样,又急又浅。东风心中惊疑,再一摸他额头,烫得骇人!东风忙跑出屋子,找见一个巡逻小兵,叫他去请大夫。
过了一会,那小兵回来答道:“解药还没配出来,大夫叫张校尉多保重。”
东风认得的人中,陈否还没回到常山,少林众人远在嵩山上,几个长安名医不晓得失散何处,竟没人解得了近渴。他自己不通医术,急得快要疯了,只能拿手巾浸了冷水,贴在张鬼方额头上,叫他好受一点。
过了半个时辰,房门被人打开了。东风心道:“解药来了!”撩开床帐一看,来的却并非军中大夫,而是子车谒。
施怀没有跟来,子车谒自己摇动轮椅,进到屋内。东风愕然道:“怎么是你?”
子车谒自嘲似的一笑,说道:“不说别的,好歹我们做了十多年师兄弟。来看一看你,还要什么理由?”
东风不答,子车谒说:“师弟,最近过得如何?听说张老爷,张校尉,中了一支毒箭。”
东风依然不答,跪坐起来,拧干手巾,浸了新的冷水,小心贴在张鬼方额头上。子车谒静静看了一会,说道:“你问,怎么是我,我好好答了。我问你问题,你就不响。”
东风冷道:“今天谢客了,你请回吧。”
子车谒笑道:“真的?”笑里带一点幸灾乐祸,一点胸有成竹。东风对他再熟悉不过,不禁有些犹豫。子车谒道:“那我告辞了。”
东风开口道:“算了,你不要走。”
子车谒哈哈一笑,说道:“还是你最聪明。”按开轮椅旁边的暗格,拿出一碗药汤。
东风失声道:“药怎么在你这里!”
子车谒端着药说:“我请人配的,当然在我这里。”
东风愕然道:“多、多谢你。”挂起帐幔,光脚跳下床。他没想到子车谒会送汤药来,有些无所适从,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