氐州第一(116)
居士林和客寮不同,都是在家修士长住,规矩森严一些,晨作晚息,几乎和寺里僧人差不多。
这一住少说要住半年。从禅林出来,张鬼方忧心忡忡,偷着买了牦牛肉干、酥油、奶渣之类吐蕃食物,也不管柳銎是否嚼得动,悄悄塞在他包袱底下,给他带进居士林。临别之际,迎客小沙弥赶来还他们兵刃。张鬼方的十轮伏影、东风的白剑,物归原主。柳銎的一把瓜子,同样保留得好好的,一颗都没有少,还附送一张沾了油污的手帕。
此时此刻,远在长安郊外,南山脚下,谭怀远“怀月山庄”之内,荷塘大大小小,已经长出数百个花苞。多数俏生生立着,像蔻丹染过的指尖。唯独发得最早的一朵,变圆变鼓,顶上微微裂开一条细缝,眼看要开了。
陈否体弱,怕把病气过给别人,独自住在西厢房。平日无事可做,屋里养有一盆墨兰、一盆芝兰、一盆白兰,都是小花,养得比较随心。想起来才浇水,要是想不起来,放在背阴的地方,土壤阴干了,也会有佣人把水添上。
比较重一盆是栀子,又叫“鲜支”。和山野间,花瓣单薄的六出栀子不同,这一盆是专门买来的“莲花栀子”,层层叠叠,香气幽雅。栀子花虫招一种小黑虫子,别人家都养在屋外,但陈否一定要养在屋里。要是生虫,她亲手一只只捉下来。这是劳心费神的事。捉完一次,自己免不了睡一整天。好在栀子不是时时生虫。
今年她还多养了一枝,就是荷塘里最早发的那朵荷花。从西厢窗口望出去,花苞恰巧在窗框中央。陈否闲的时候,对着窗户,日日看,夜夜看,看了一个多月,荷花总算要开了。
这天丫鬟过来送药。陈否喝药跟喝水一样,哪里用捏鼻子、吃蜜饯的,面不改色,慢慢喝完了。丫鬟端着药说:“奶奶歇一会儿,我先走了。”
陈否叫住她,指着窗外说:“荷塘那朵花要开了。”丫鬟道:“奶奶要剪来清供?我去拿剪刀来。”
陈否说:“不要。”又说:“我比较喜欢这一朵,你去拍一拍花瓣,让它好开一点。”
有的莲花花瓣繁复,要人走近了,用手轻轻拍一圈,否则不能盛开。怀月山庄年年种荷,下人对这活计都很熟悉。那丫鬟扎起裙子,卷了裤脚,鞋子留在岸上,小心翼翼踩进泥里。
陈否在窗内叫道:“水冷不冷?”
那丫鬟回过头,笑盈盈说:“不冷的,奶奶。”陈否说:“那你稳当些,不要滑倒了。”
喊了这两句,她喉咙里面发痒,低头咳了一会。再抬起头时,丫鬟已经走到荷塘中心。陈否说:“小心,水深不深?”
那丫鬟笑道:“奶奶没有来过,这片荷塘水最深的地方,也还不到膝盖高,不会摔着的。”陈否放下心。眼见那丫鬟伸出柔荑,隔了一片袖子,把荷花碧绿茎干,拢在莹莹如玉的手心。涂蔻丹的指甲一掐一拗,就像择菜一样,把那朵长成的荷花苞择了下来。
第98章 为君捶碎黄鹤楼(七)
翌日,丫鬟又端药来。陈否坐在榻上,接过碗,捧着要喝,丫鬟突然笑道:“奶奶今天怎么染了指甲?”
陈否伸出右手,手心朝上,曲起手指看了看。单用花汁染,染起来斑驳、颜色淡,而且一碰水就要褪色。染了才有半天,现在几乎看不出红了。只有指甲缝里剩一丝残血。陈否道:“没有染。”
那丫鬟笑道:“奶奶想要爱美,来找我呀。”说着把自己的手也伸出来,和陈否并在一起。陈否肤色又黄又黑,指头干干巴巴,像老姜,像是老妪的手。而丫鬟五指尖尖,兰花红笋,像嫩生生子姜,掐一下,一个滴水的月牙。放在一块看,真不知道谁是主、谁是仆。陈否收回手,说:“和我比这个干什么。”
丫鬟又是嘻嘻一笑,说道:“奶奶平时不爱打扮,想要美一点,我乐意得很哪。”陈否淡淡说:“你乐意有什么好。”丫鬟说:“老爷也会乐意。”
陈否面色不变,仍旧说:“他乐意有什么好。”丫鬟无话可讲了。
这丫鬟名字叫做小枣,长得很有几分姿色。十一二岁进谭家,待了二十年,今年也三十多岁了。
换别的漂亮丫鬟,长到这个年纪,多是找一个好人家嫁掉,或者给几锭大银,另谋生路。小枣一直留着不走,三十多岁,性子还是天真娇憨。个中缘由,人人心知肚明,人人都不说。陈否自然也知道,不过陈否脾气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从来不管,更不为难小枣。
喝完药,小枣拿过空碗,一躬身说:“奶奶,我先走啦。”
陈否却叫住她,问道:“外面荷花怎么不见了?”
小枣走到窗前,向外指去,说:“喏,这里全都是荷花,哪里不见了呢?”陈否说:“你晓得我说哪一朵。”
小枣说:“是要开了的那一朵么?那朵我看了喜欢,就拿回去了。”
陈否不响,小枣回头朝她一笑,又说道:“我问过老爷了,老爷说,庄里的花,我想要的,都可以摘回去。奶奶还有这么多花儿,就原谅小枣罢。”
陈否兴味索然,摆摆手说:“那你就摘吧。”小枣道:“奶奶就是什么事情都不上心,老爷才不来的。”
陈否说:“不来最好。”
小枣不信,放下空碗:“我给奶奶染指甲吧。”陈否道:“不要碰我。”在榻上扭过去,把手藏到一边。小枣不依不饶走上前,左边一晃,趁陈否往右躲,牢牢扭住她的手,又说:“奶奶的手太黄,单染指甲其实不好看。”
陈否不会武功,自己挣不开,只好说道:“你玩够没有?”小枣笑道:“我可不是在玩呀,是老爷说,染过的指甲好看。”
陈否忽然冷笑一声,说道:“你觉得谭怀远,是喜欢那个红指甲?”
小枣仍笑道:“不然呢,老爷是喜欢我漂亮么?”
陈否说:“他一点儿都不在意你,和不在意我是一个样的。”
小枣兀自不以为意,陈否冷冷说:“他都不在意你是不是个贱人,你染红指甲、黑指甲、蓝指甲,他就更不在意了。”
多年以来,陈否逆来顺受。别人再怎么逗她,她都支支吾吾地忍过去了。突然冷嘲热讽,把小枣吓了一跳。小枣说:“奶奶可不要这么讲话!”陈否冷笑道:“你就是一块儿好肉,够香够软就好了,心地怎么样,长没长指甲,都无所谓。”
小枣尖叫一声,甩开陈否,仓皇跑到屋外。陈否咳了两声,叫道:“小枣,来拿碗。”小枣只当没听见,一溜烟逃远了。
在榻上躺了半天,陈否恢复些许力气,起身侍弄花草。先浇栀子,再浇几盆小兰花。都浇完了,陈否搬起一盆墨兰,放上窗台,自己坐回去闭目养神。
睡得小半个时辰,窗户“咯咯”响起来,整片窗棂微微颤抖。陈否睁开眼睛,有气无力靠着。过了一会,窗打开了。一个大马猴似的东西挂在窗框上。陈否动都不动,说:“今天来得挺晚。”
那大马猴正是何有终。他双臂一荡,两条短腿稳稳落地,说道:“对不住,我才回来。”轻车熟路,从角落拖出一张太师椅,摆在房间正中,显得很是殷勤。
陈否改坐到太师椅上,靠着扶手,一手托腮,又问:“最近都在做什么?”
何有终道:“最近都在终南。”陈否“啊”的叹了一声。何有终解释说:“终南那个女人,不晓得跑哪里去了,抓也抓不到。封笑寒也是个孬种,天天做梦被她杀掉。”
陈否说:“不奇怪。”何有终不屑道:“封笑寒学那么多武功,到头来怕这个怕那个的,学了也是白学。”
陈否微微笑道:“元碧在暗,封笑寒在明,防不胜防,怕也没什么错。”何有终闷闷应了一声,陈否说:“所以在暗比在明好。”
何有终跳到榻上,盘腿坐着,和陈否面对面。因为卧榻更矮一些,他看陈否只能抬着头。陈否继续问:“子车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