氐州第一(179)
张鬼方写:大夫是陈否派来。
东风和他面对面坐着,只能用左手写回去:如何知道?张鬼方写:听见的。
难怪张鬼方一直装昏。大夫见他二人一直拉着手,不禁调笑道:“战场上负伤的人不少,交情过命的也不少,就是少见一直拉手的。”
东风毫不害臊,答道:“大夫不是都要把脉么?我有样学样罢了。”一心二用,同时在张鬼方手心写道:何时发现?
张鬼方写:刚醒。
张鬼方两天以前醒来,大夫则是三天前来的。大概那时候陈否刚回常山,得知张鬼方受伤,于是派了人监视。但她为何要这么做呢?
长安城告破,郭子仪和李光弼撤出博陵,退守常山。但常山城没有储粮,粮草要从别处运来。守在这里并非长久之计。
最近还总有传闻说,太子李亨将要在灵武即位。
到了那时,大军前往关内接应,河北诸郡恐怕全数覆没。陈否在此经营大半年,满腹计策,一片苦心,尽皆付诸东流。
想来陈否没打算跟去灵武,而是要趁他们没有防备,借安禄山搅得众人焦头烂额、张鬼方中箭昏迷的时机,对武林盟下手。
东风写道:今晚走。张鬼方曲起手指,照旧在他手心勾了勾。
东风觉得好玩,伸手指勾回去。张鬼方差点忍不住痒,浑身一颤。旁边大夫奇道:“张校尉是不是动了?”
张鬼方忙直直躺着。东风想起往事,心道:“这个人最会装死了。”
那大夫走来把脉,东风说:“要是他醒了,怎会不出声?恐怕先生看错眼了吧?”
两名大夫觉得有理,东风苦笑道:“也不晓得张校尉何时能醒,今天我且告辞。以后若有什么用得上的地方,只管来营房找我。”
听见他要走,张鬼方手劲一紧,飞快写下“暗雲”二字。东风不敢再挠他,抓着他手握了握,叫他放下心。
张鬼方素来体热,大夏天盖着厚被子,又不敢动,闷出一身热汗。东风折起被角,把他双手双腿都露在外面,这才放心离开。
现在正是操练的时候,东风溜进马厩,轻轻地吹了一声哨。厩中马儿个个病恹恹的,听见哨声,连头也不抬一下,遑论奔过来找他。东风想:“暗云不在这么?”
马儿和猪羊不同,马儿各有脾气,有的性顺,有的性烈,有的“生人勿近”,摸一下轻易要被踹翻。因此军中骑兵是按人头分马,除非人死马亡,轻易不会更换。
每匹马儿都有编号,后腿印有某地某军、天干地支,并一个数字,方便战时辨认。有的马儿从别处调来,辗转数军,身上就有好几个印子。
张鬼方投奔云中之时,不忍心让暗云被烫一下,不肯烙印,只是找了洗不掉的染膏,在后腿染一个“暗”字。东风把厩中众马都看了一遍,不管什么大小、什么花色,都烙了印子,而且都是陈印,不是新烫上去的。
东风又去校场上,转了一圈,仍旧不见暗云的踪影。照理说暗云这样的犟脾气马,即便被人牵错,也不会轻易让人骑。场上骑兵步伐整齐,倒没有被摔下马背的。
不在厩中,也不在校场,暗云究竟去了哪里?
除了那两名大夫,陈否一定还有别的眼线。若被陈否发现,自己满营房找暗云,简直等同不打自招。东风不敢太招摇,一直避着人,走偏僻小路。
快要走到议事堂,东风心想:“这边人多。”绕路走开,却一眼瞧见堂后拴着一匹黑马。这匹马身形与眼神,都有种说不出的高傲劲,和暗云八成相似。东风又想:“莫不是陈否把暗云染黑了,拴在这里?”
拴在议事堂后门,众目睽睽之下,要是马儿被东风牵去,她立刻就能发现,甚至不必别人报信。这倒的确是陈否的作风。
东风站在边上,恰好被一盆山茶挡着,看不见马腿是否烙印。他把手指放在嘴边,低低吹了一声哨。那黑马立刻竖起耳朵,转来转去地看。
这马儿连动作、姿态,都和暗云别无二致。东风一时无法把它牵走,想道:“削断绳子也好,夜里一吹哨子,暗云就跑过来了。”从内袋里翻出一枚铜板,屈指弹出,没声没息打断了拴马绳。
暗云如有所觉,嘶鸣一声,朝这边看了一眼,神色很是惊惧。之前它被何有终吓过一回,对这种会飞的小暗器心有余悸,东风很是心疼,想道:“夜里就来带你走!”
捱到深夜,营房里两名大夫都睡熟了,呼噜震天。桌上点的一盏油灯,没有人管,灯油渐渐烧尽。只听“噗”一声轻响,屋里转暗。
一阵滴滴答答水声,窗纸被人整张打湿,撕开一个尺余宽的大洞。有个上身长、下身短,仿佛马猴的人影,动作灵活至极,绕开稀疏窗棂,从洞里钻了进来。
进到屋里,他摸出一柄匕首,绕开大夫睡的两张矮榻,径直朝架床走去。厚被子鼓鼓囊囊的,被底的人伸出手脚,在夜里只有一个模糊轮廓。何有终不假思索,飞快跳上床沿,朝那人心口一刀刺下。
第151章 相见时难别亦难(六)
匕首好像刺进一团棉花,不单没有血,也没有刺开皮肉的轻震。但被子旁边露出来的,分明就是人手人脚形状。
就算东风看穿他们计划,又是从哪里找来一个栩栩如生的人偶?而且要在两个大夫眼皮底下,把张鬼方偷梁换柱,带到外面去,任他轻功再好也不可能。
何有终踩在床头,借着月色一看,被子里的人似乎微微一动。
他作为陈否唯一的死士、最可信赖的杀手,出生入死多年,武功从弱到强,对危险尤其机敏。此时想也不想,抓住刀柄一抽,转身便跑。
然而匕首卡在床板里面,一时竟没能抽出来。何有终干脆丢了刀柄,高高跃起,恰好躲开横扫下盘的一剑。
东风从被子上端跳出来,张鬼方则从下端钻出来,抓住掉在旁边的机关假手。不须下令,一刀一剑同时向何有终挥去。
原来枕头上是个学针灸用的木人头,东风蜷在床侧,伸一只手,另一只手用张鬼方的假手替代,盖半边被子,夜里看不出来。
张鬼方则缩在床尾,露出两只脚。乍看之下,就像一个人“大”字睡着。
陈否只当张鬼方是个粗鲁蕃人,棋不会下,谜不会解,千算万算,没算到张鬼方装昏骗她。何有终更是托大,这才着了他们的道。
三人悄然对了数招,何有终瞅准一个破绽,弓身逃出窗外。东风和张鬼方削断门闩,一前一后追了出去。那两个大夫毫无察觉,鼾声都从未停过。
奔过议事堂前,东风与何有终相距不过一丈,偶尔还能交手,张鬼方却力有不逮,落在后面。
东风灵机一动,吹响口哨。暗云身上的绳索早先断了,听见哨声,朝他们的方向全力跑来。守卫亲兵见这马一直拴在议事堂,满以为是将军坐骑,大呼小叫地想要抓暗云的绳子。然而暗云岂是等闲之马?纵身一跃,跳过堂后一丛山茶花,稳稳落到地上。
张鬼方半个月没见过暗云,看见一匹黑马,居然一点儿也不怀疑,笑道:“暗云,你怎么变成这样?”飞身骑上马背。
何有终轻功再快,时间长了,终究比不过万里挑一的千里马暗云。三人跑到校场旁边,视线陡然开阔。何有终心道:“要是往营房那边跑,说不定会被东风看出娘的住处。要是留在场上,迟早要被暗云追上。”干脆越过校场,跳出围墙。
东风穷追不舍,张鬼方则绕了远路,从人少的偏门策马出去。
三人一马出了常山城,你追我赶,跑了二十余里,背后忽然一亮。东风回头看去,只见天上炸开一朵烟花,营房方位灯火大盛。隔了这么远,也隐隐听得见喧闹之声。何有终脚步慢下来,突然哈哈大笑,说道:“还好老子急中生智。”
东风一惊:“什么意思?”
何有终得意道:“看见那边火光了么?我娘和郭将军说了,你们两个准备叛逃。叫郭将军布了兵力,抓你们武林盟的人。”
东风不响,何有终笑道:“我就想呢,要是杀不掉张鬼方,我就把你们两个引开。不然我跑个什么劲,难不成我害怕你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