氐州第一(172)
陈否心想:“要么我弄断房梁?他们以为贵妃不死是天意,也就不把贵妃当精怪了。”
但高力士亲自守在堂前,不许别人靠近一步。莫说她爬不上房顶,就算弄得断房梁,也只是在驿站之内的显贵看见,不能让士兵人人信服。
陈否摸穿内袋,再也找不到能用的机关,暗怨自己太过托大,准备的东西太少。
贵妃离佛堂愈来愈近了,顶多再走五十步,就要看见堂里的白绫。陈否不禁想:“艳冠长安半辈子,最后变成长舌吊死鬼。昨夜执意不走,今天肯定悔穿肠子。”
想到此地,她心底忽然灵光一闪,想到一出妙计。
四处找不到弹弓,陈否两指捏着一颗石子,学武林人士发暗器的动作,贴着地面,往佛堂一弹。石子撞到门槛,发出“咚”一声轻响。高力士喝道:“谁?”
陈否抓紧衣角,藏在树后。过了一会,又把一颗药丸扣在手里,像打水漂一样打出去。
她提着一口气,看那药丸在方才石子上弹了一下,跳过门槛,落到白绫旁边,这才放下心来。
再怎么磨蹭,贵妃终于走到佛堂门口。见到高力士,贵妃停住脚步,怒道:“皇上在哪里?叫他过来见我。”
高力士说:“皇上怎么是想见就能见的。”又说道:“娘娘请进。”
佛堂里面黑洞洞的,供奉的长明灯也熄灭了。站得像贵妃那么远,其实看不见地上的陈设。但她似有所感,怎么也不肯再往前走,仍旧说道:“是皇上下令找我,就叫他来见我,有什么不对?”
高力士让开半个身子,朝侍者使个眼色。两名侍者道:“娘娘,得罪了。”再次架起贵妃,把她抬入佛堂,按着跪在蒲团上。
看见白绫,贵妃面色刷白,两行清泪流到下巴。陈否想:“又哭了。”
杨贵妃道:“他当真不来送送我?”
高力士和侍者都不理睬。杨贵妃眼泪大颗大颗滚落,泣不成声,说道:“你们去传话,去告诉他呀。我、我要死了,他怎么可能不来?”
赐死本就是李隆基的决定,李隆基有手有脚,若想要送贵妃一程,自己就能走过来。
贵妃自己也想得明白,满心凄凉,怒到了极点,恨恨把自己头发抓乱,乱叫乱吼,居然还是没人理会。背后三世诸佛,面前一个高力士,两个侍从,冷冷看她一个人发疯。
杨贵妃一把抓起白绫,上手便撕,叫道:“为什么不传话,为什么不传话?”
高力士终于开口:“娘娘要抗旨么?”杨贵妃眼睛一眨,又是一颗泪珠滚落,凄然道:“他都要我命了,还管我抗不抗旨?我就是抗了,快叫他来见我。”
高力士笑笑,道:“那娘娘撕罢。”
杨贵妃尖叫一声,抓住白绫两头,发狠一扯。赐死这根白绫是贡品,定州货色,坚韧耐用。扯了半天,食指通红,白绫连一根丝都没散。
贵妃力气耗尽,瘫坐在蒲团旁边,突然开始梳头,说道:“高力士,你背过去。”
高力士依言转身,两个侍从也都转往旁边。杨贵妃重新挽好发髻,钗子插回头上,两手发抖,拈起地上药丸,像吃荔枝一样,一口含进嘴里。
高力士道:“娘娘还有什么话想说,杂家倒是可以转告。”
贵妃含着药丸,含糊笑道:“我一句话都没有,我要他恨一辈子。”说罢喉咙一动,把药丸使劲咽下去。陈否躲在树后,抚上心口,只觉得自己心脏怦怦跳个不停。
其实要是赐死用的毒药,要么下在酒里,用酒壶装着,要么也要用碟子盛。丢在地上,实在太寒碜了。但贵妃生死关头,想不到这么多事情。
杨贵妃生性爱美,若有一根白绫、一颗毒药供她选,她肯定不要选吊死。陈否只怕高力士发现端倪,把药拿走。
好在杨贵妃要面子,不许别人看她死的模样,歪打正着,反而瞒过了高力士。
吃掉药丸,杨贵妃把蒲团拖到佛像脚下,找了个舒服姿势,靠着等死。
过了一会,高力士轻声问道:“娘娘?”
杨贵妃睁开眼睛,茫然道:“怎么回事?”
高力士大步走进佛堂,捡起白绫,套上贵妃雪颈。贵妃一声惊呼,来不及喊,就被白绫勒回肚子里。
只挣了几下,贵妃脑袋垂落下来,不再动弹。高力士道:“你们两个上来看看,她死透没有?”
侍从走上前,把一根发丝贴在贵妃鼻尖。三人一齐看了一刻钟,发丝一动不动。侍从道:“高公公,娘娘是真的没气了。”
高力士奇道:“我都没怎么用力呢?”侍从奉承道:“公公神力惊人。”
侍从出去通传,带回来一个穿甲的武官,正是之前不发干粮的将领。进来验过贵妃尸身,高力士恭敬道:“陈大人,贵妃娘娘已死,请外面将士们让路罢。”
陈否在郭子仪麾下,听他讲过朝中党争之事,顿时反应过来。这姓陈的武将是禁军统领,左龙武大将军陈玄礼。
陈玄礼面露喜色,笑道:“祸患已除,奸相杨国忠也死了,兄弟们听说都会高兴。”
看见他笑容,陈否了然,心道:“禁军逼宫,不论结果如何,皇帝心里都扎了根刺。禁军将士要想保全性命,只好拥护太子。这陈玄礼和太子交好,指不定今日变乱就是他谋划的。”
众人匆忙逃出长安,没有现成打好的棺材。侍从找来一块白麻布,把贵妃尸身裹在其中,挖坑埋了。墙外军士开拔,开路的先锋走在最前,皇帝御驾跟着驶出驿站,接着是近臣达官的队伍。禁军殿在最后。
驿站顷刻走得一干二净。陈否从角落钻出来,正巧撞上一个落单的士兵。那人把几间偏房搜罗一空,捡贵人吃剩的干粮。
看见陈否,他按住佩剑,皱眉道:“你是谁?怎么还没走?”
陈否信口说:“我是尚书家里的。”那人问:“哪个尚书?”
陈否冷道:“就是尚书老爷。”
那人见她说不出个所以然,放下心,转身走了。
夜幕降临,陈否捡到一截断剑,着手挖贵妃的坟堆。
她骗贵妃服下那颗药,并非自己保命用的牛黄丸,而是把整包迷药混了泥浆,搓出来的丸子。
这迷药只消指甲挑出的一丁点,就能把人迷晕一个时辰。贵妃服下整包迷药,无论如何叫不醒,手脚僵冷,犹如真死,就连太医都不能分辨。
而要是用牛黄丸,别人发现贵妃不死,反而会动刀动剑。届时贵妃被开膛破肚,或者砍下一颗头来,那才真正神仙难救了。
陈否体力不济,挖一会歇一回,一直挖到清晨,才见到裹尸的麻布。贵妃静静躺在里面,面色青白,心脉皆停,除了身上未长尸斑、皮肤按下去还能弹起,别的地方和死人殊无二致。
久病成医,配药救命却是陈否的长项。她往贵妃嘴里塞了一颗保命牛黄丸,召回暗云,去县上药房抓回几副药。
往后数日,就地用驿站的柴火,每天早晚各煎一碗,给贵妃灌下。又熬一碗浓米汤,也灌进贵妃肚里。
她怕禁军去而复返,也不去睡正屋的好床好榻,一直住在佛堂里。灌到第三天,贵妃终于醒来,呆呆地不会说话。
陈否心说:“只叫我救她一命,又没叫我治痴呆。趁早回去罢。”
她把贵妃叫来,说道:“你长得太美,路上难免被盘问。我把你头发剃了,扮成尼姑。你到时候装哑巴就行。”
贵妃点点头,跪在蒲团上。陈否站在她身后,拿断剑蘸了水,一点一点,把贵妃如云青丝刮了个干净。
剃完了,陈否心里想:“剃头发的时候已经痴傻,倒是一件好事。”
杨贵妃却突然开口道:“不用点戒疤么?”
陈否一愣,杨贵妃解释道:“以前见别人出家,要拿艾草烫几个疤。”
陈否道:“烫戒疤,头发就再也长不出来了。”杨贵妃道:“没所谓罢。”
陈否拿了剩的药汁,点在杨贵妃光溜溜头顶上。只要不细看,就和烧出来的戒疤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