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元册(65)
后山并非特指某座山,而是离火宫背面的一处借山势修建的区域,这也是邹玉川往常的闭关习武之所——此刻,这里成了武林盟方元磬的收押之所。
容欺曾进去过几次,是以并不陌生。
他一路往里走去,来到后山深处的庭院中。奇怪的是,庭院里没有半个看守的人影。
难道已经提前转移了?
容欺略一思索,继续朝里走去,而后站定在门口,聚掌拍去——
大门一下被破开,露出正中间一处巨大的铁笼。
铁笼之中,一人披头散发,铁链缠身,被缚在中间的架上。他低垂着脑袋,白色的里衣大半被血水浸透,乍一看竟不知生死。
容欺缓缓接近,心中戒备到了极点。
“方元磬?”他试探性地唤了一声。
那血人似有所感,慢慢抬起了头:“呜呜!”
竟是个哑巴。
容欺眯起眼,仔细辨认。他虽没见过方元磬,但先前远赴东海寻找前,邹玉川也曾给他们一副画像。眼前之人,除却脸上的血污外,竟真和画像上长得一模一样!
可这怎么可能?
容欺取出刺鳞,一下割断笼外的铁锁,冲过去捏起那人的下巴,细细打量了一番。
像,实在是太像了。
不仅像画中人,眉眼间也像方敛兄妹。
容欺不信邪地掐住了脸,指腹缓缓摩挲着那人脸上的皮肤,很快,他嘴角轻轻勾起,眼底浮现出了悟之色。
——原来如此。
“砰——”
身后的大门突然关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容欺旋身看去,发现笼外忽然垂下几道白绫,每根白绫之上都有女子身影随之袅袅而落。
他急忙捂住口鼻,屏息静气。
下一刻,女子们轻拂白纱袖袍,转瞬间洒出无数细粉药屑。
“反应倒是挺快。”阴影处,有一道低低的男声传出。
容欺不必去看,心中已猜出了来人的身份:“沈弃。”
沈弃笑意盈盈,手中漫不经心地摇着一柄金丝勾边的纸扇,一如往常的做派。
——只是脸上却覆着一块银白色的面具。
容欺来不及细想,就听沈弃道:“让我猜猜……能够避过我离火宫诸多眼线,神不知鬼不觉找到这里的,必然不是无名小辈。”
隔着铁笼,沈弃的目光毫不掩饰地打量起来,露出的半张脸上满是兴味盎然。
“莫非你就是四方剑方敛?”
容欺:“……”
沈弃:“身段倒是不错,就是不知相貌如何了。”
话音刚落,纸扇脱手而出,须臾间穿过铁笼缝隙朝着容欺袭来。
容欺轻身闪开,扇风擦肩掠过,将身后的白绫布一分为二。他冷笑一声,手中长剑抽出,一剑搭在了“方元磬”的脖间。
“沈弃,你这么大张旗鼓,就为了守住一个冒牌货?”
沈弃手中摇扇的手一顿,脸上笑意褪去:“你不是方敛。”
容欺道,“亏你还是离火宫左使,竟连这点伎俩都识不破。殿上之人马上就要靠着这个冒牌货,获得继位宫主的资格。而你却要在这儿与我纠缠下去?”
沈弃定定地看着他,半晌后说道:“我师父亲自查验,阖宫上下都知道,许厌自东海带回的人,就是方元磬。”
容欺皱眉:“蠢货,你就半点不曾怀疑吗?”
沈弃:“怀疑?怀疑师父看错了,还是怀疑《天元册》有假?”
容欺沉默地看着他,片刻后,他手腕轻转,挑开了“方元磬”脸上的人皮面具,面具之下是一张截然不同的面孔。
“那又如何?”沈弃笑了笑,“他就是方元磬。”
容欺:“……”
沈弃走入了铁笼之中,弯腰捡起那张人皮面具,吹了吹沾染的尘土,又小心翼翼地想要重新给人戴上。
容欺一下把剑搁在了他的脖间。
沈弃垂眸看了眼,便若无其事地继续手里的动作。
“你不该回来的。”
容欺知道沈弃是认出他了。
沈弃挥挥手,屋内的女弟子们便退了出去。
“先前听闻方敛自东海归来,还替你感到惋惜。”沈弃的话语里带着些许调侃,“可看到你活得好好的,又有些遗憾。”
容欺最受不了的便是他这副弯弯绕绕的说话方式:“本座没功夫跟你废话,许厌真的取回《天元册》了?”
沈弃:“也许吧。”
容欺:“什么意思?”
沈弃:“若我说,在你这一剑前,我连‘方元磬’是真是假也不确定,你可信?”
容欺:“我不信你之前没怀疑过。”
沈弃:“我是怀疑,但我什么都做不了。”
容欺看着眼前变得陌生的昔日对手,嫌弃道:“你怎么会沦落到这副境地?”
沈弃没有说话,替那人重新贴好了人皮面具。
容欺问:“脸怎么回事?”
沈弃自嘲地笑笑。
容欺也不跟他客气,长剑一挑,银白色面具就轻易落了下来。
容欺:“……”
沈弃:“满意了?”
容欺:“你的眼睛……”
沈弃叹了口气:“说错话,受了点罚。”
他的右脸完好无缺,堪称俊美;左脸却被一道狰狞的伤口贯穿,左眼眶中更是只剩可怖的黑洞。
容欺震惊地看着那张脸,迟迟说不出话来。
沈弃没有去捡脚边的面具,用仅剩的右眼看向容欺:“世人都以为你葬身海底,你又何必回来?”
容欺:“我不是你,连个许厌都斗不过,还把自己弄成这幅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沈弃摸了摸脸上的伤疤:“很丑吗?”
容欺:“你说呢?”
沈弃:“连一向视皮囊为无物的容右使都觉得丑,那大概是真的不堪入目了。”
记忆中的沈弃重视相貌,吃穿精细,还热衷于去弄一些华而不实的排场,每每都让容欺觉得他装腔作势。可如今见沈弃这副模样,他的心中又生出几分难言的情绪。
容欺不愿再看,收剑准备离开。
“容欺。”沈弃叫住了他,“你我虽互看不顺眼,但好歹同门一场。听我一句劝,无论你想要什么,都不可能在这里得到。”
容欺回过身:“你说错了什么,他要这么罚你?”
沈弃低下头,良久,说道:“我告诉他,方元磬死了。”
第58章 授印大典
沈弃同他一样, 当初也是循着蛛丝马迹追踪去了东海。他一路推断方元磬可能行进的路线,最后在排查几个旧码头时发现了新的线索。
方元磬为建洗心狱,曾多次率船队出海,当地的一些老船员们对此还留有印象。十多年前, 他们最后一次目睹船队离开, 从此, 便再无归期。
“方元磬与妻子鹣鲽情深, 有儿有女, 倘若活着, 又怎么可能十余年都不回来?”
只有去时,却无归期;大海茫茫,何处去寻?
容欺当然知道这一推断并无错处。然而沈弃仅仅是如实相报,却被剜目毁容。
亏他有那么一瞬间还在为“沈弃活着”一事感到意外, 原来这世上多的是更折磨人的法子。
这时,屋外传来女弟子的通报声。
“左使, 宫主有令,即刻带方元磬入殿。”
沈弃:“知道了。”
他转身去解“方元磬”身上的铁链, 边对容欺道:“你若现在走, 我就当没见过你。”
容欺拦住了他:“不, 我随你一起去。”
沈弃:“……”
沈弃虽被收回了大半左使之权,但仍留有一些手下随从。容欺便顶着张松的面孔混在了队伍中。
等到他们抵达离火宫主殿之时, 大典已经行至一半。
远远望去, 邹玉川正端坐于高处。他已近不惑之年, 头发灰白, 面容却不显沧桑,唯余一双深沉如渊的眼睛,显出岁月沉淀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