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兄不正经(201)
“她哪是不想见你,”祝临风坐回榻上,道:“她是不敢。”
这种心态就像小孩趁着大人外出不在,闯下了“祸事”,大人回来时便遮遮掩掩地不敢见面。
太平也只有在面对小停时才有孩子气的一面了。祝临风想道。
殷停一时怔忪,想半晌才缓了过来,抓着头嘀咕道:“我又不是吃人的夜叉。”
“夜叉比您可差远了,”祝临风冷笑了声,道:“您不是要杀进去将她提出来么?”
殷停听着这话口风不对,像是要翻旧账,立时插科打诨道:“好师兄,您大人有大量,便饶过一回罢。”
“看你表现。”祝临风拿鼻孔斜楞他。
向东而行两日后,忽起大雾。
折射光的琉璃镜一点光透不进来,车壁上附着层水雾,水雾堆聚,凝结成颗颗水珠顺着车壁滑落,铺在车里的皮毛垫被打湿,晕染出一块比周围颜色略深的痕迹,像生长出的霉斑。
祝临风几乎是一刻都无法忍受,他猛地将车窗推开,入目是一大片白茫茫的水蒸气,像误入一团铅色云团
这蒸汽色泽偏向浅黑,极具侵略性,只开窗这一会儿工夫,水汽便横冲直撞地扑了进来,不仅车内,连人身上都黏了湿漉漉一层水珠。
祝临风眼一眯,手中跃出柄法剑,周身法力鼓荡,挥剑,向下一道斜斩。
也不听如何动静,环绕的“云团”便被斩开了一条从天上直抵下方的笔直通道,通道周边跳跃着蓝白的电弧,将试图填补的水汽吞噬。
祝临风随手扔掉已崩出裂纹的法剑,道:“原是到渤湖水域了。”
殷停心念一动,也凑上前来,向下看去。
只见厚重的云海之下,是一望无际的宽广水面,水的颜色厚重,最便面是浅浅一层碧蓝,越往下则色泽越深,宝蓝,墨蓝,最后更是趋近于黑,像一块渐变的幽深猫眼石。
这样深沉的色泽,深到将阳光抗拒在外,也不知有到底有多深。
“渤湖水域?”殷停疑声道。
“渤海学宫旧址便在此处,”祝临风侧头瞥了他一眼,似乎早就对他的‘不学无术’有所预料,顺口解释道:“此湖虽大,却远逊于海的体量,是渤海学宫的人嫌弃‘湖’字听着不够敞亮,气派。自己给自己脸上贴金,改了个‘海’。”
一面解释,一面还不忘损渤海学宫一把。
殷停心头的疑问就像麦苗,起了一茬又是一茬,“为何是旧址,他们换山门了么?”
立山门是头一件的要紧事,有三请三祭,排场大些的更是要九请九祭。三请:一请四方风水,二请八化灵脉,三请阵灵庇护。三祭:一祭黄天在上,二祭厚土在下,三祭祖师道统。
这么一套流程下来,怎得也要个十几年。更何况渤海学宫的名头还和渤湖挂着勾,哪能像凡人搬家一样,山门说换就换?
祝临风“啪”地关上了车窗,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渤海学宫,已于六十载前覆灭于白莲教之手了。”
殷停脑子“轰”地响了一声,他万万没料到是这个答案。
祝临风接着道:“昔年在溪止山围攻过魔主的,事后都遭了报复,我们闲隐门是第一个。”他的声音听着无喜无悲,好似提到的不是自家师门一般,“紧随其后的便是广陵丹派,不过他们这一脉很是‘聪明’,立时便降了魔教。其后是渤海学宫,以掌门光运前辈为首,满门皆亡。红莲剑派和龟卜派一个有剑宗庇佑,一个找不到山门根脚,侥幸逃过一劫,然其门下弟子门人皆不出世了。”
殷停在短暂的错愕之后,很快就恢复了过来——他经历过的波折给了他任何变故都能接受的沉稳。
他察觉不对,祝临风唯独没说渤海学宫是因何满门皆亡的。
六十年前,魔主尚未恢复元气,四大法王中除了莫摇光另外三个没甚么大用,即使莫摇光那时已入了万象,也没道理能将同样有万象真人庇护的渤海学宫杀得满门皆亡啊?
其中定有变故。
如此想着,殷停立时出声问道“变故为何”。
“变故——”祝临风将这两个字咀嚼了一回,好似颇为不屑似的,看向殷停,反问道:“你可还记得当年五阳会之时,与你文斗了一场的女修?”
“幻玲珑,玲珑仙子?”殷停不带思考地回道。
他如何能不记得,当时此女的幻术之精妙给自己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幻仙子——”祝临风阴阳怪气地拖了长音,看着殷停似笑非笑道:“一面之缘的人,隔了这百多年,难为你还记着,想是用心去记,生怕忘了罢。”
这哪能呀。殷停被他看得脑门直冒虚汗。
“你觉得是我的女相和她比起来谁好看?”祝临风忽然幽幽道,眼里闪着寒光,好似殷停答错一个字就见不到明日的太阳。
不是在说“变故”么,怎的话题突然就转了个风牛马不相及,殷停被问了个猝不及防,谨慎道:“师兄好看。”
“你还真比较上了?”祝临风又问,语气不善。
“若不比较,没人衬托,怎能体现出师兄美得惊心动魄?”
殷停反应极快地找补,见祝临风神色稍霁,提着的那颗心才稍松了,然而还不等松到底,就听祝临风开口道:“拿女子的外貌做比,多有不妥,我做师兄的不得不提点你为人处事,你却想差了。”
好人你当,坏人都我做,面子里子全是你的,合着我在你的剧本里排的是个丑角呗。殷停一下被气得不轻。
他本就不是多乖顺的人,顺着顺着就支起根鱼刺刺挠下,当即反唇相讥道:“师兄赞我记性好,一面之缘的人也记得牢固,我却觉得师兄的记性也‘不差’呢,师兄弟朝夕相处,师兄一照面却认不出我来,以刀剑相向。 ”
“多好的记性啊。”殷停挑衅地看向祝临风。
这话说得不讲道理,因果变幻之术的效果有多强,殷停心里比谁都清楚,拿这事出来说嘴也不过是为了反击祝临风的无理取闹,可当这话真说出来,殷停才后知后觉,自己都有些惊讶地发现——原来他无意识地真觉得委屈,对师兄认不出自己。
祝临风被他堵得说不出话,殷停这话钉子似的钉在他的七寸上。
可他在气势上唯独不愿逊人,睁着双圆眼瞪殷停,殷停不甘示弱地回瞪过去。
两人就这么大眼瞪小眼地好半晌,却是祝临风先别开了视线,略显僵硬道:“还是接着说‘变故’罢。”
殷停心中一时惊愕,一时欢喜。惊的是师兄竟然会对自己让步,喜的亦是师兄对自己让步!
“直到白莲魔教攻上渤海学宫的那天,世人这才得知,光运道友爱徒,大乾颇负盛名的玲珑仙子,是个天生魔心的魔胎。”祝临风一说起正事,神态便正经起来。
殷停也收了玩心,在脑海中搜罗有关幻玲珑的记忆,可他对其知之甚少,想不出个所以然。
“正是她泄露了自家护山大阵的机要,引狼入室,这才致使渤海学宫在短短半天的时间内就陷落了。”祝临风道。
殷停原本想问,其余的仙门,就没一个施以援手的吗?想着,又住了嘴。魔主复生,又展露出锱铢必较的的蛮横态度,想必没有哪家仙门敢冒着开罪魔主的风险伸出援手。
忽然,殷停像想到了什么,开口道:“师兄,能否降下去,我想看看残址。”
祝临风意外地挑了挑眉,却没问原由,在驾驶用的罗盘上一转,花车沉进雾海。
渤海学宫的山门原本有大阵庇佑,常人不得近,不过如今护山大阵被打得七零八落,山门就这样暴露了出来——是一座偌大的湖岛,像小山似乎的。
岛上有几个想着捡漏的散修,远远望见花车落下,顿时作鸟兽散地逃远了。
入目皆是断壁残垣,无法想见这里曾是仙鹤齐舞,灵鹿成群的仙家之地,殷停不由得感到一阵悲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