伥鬼(68)
满脸青紫的女孩躺在吊死的父亲怀中,圆睁着无辜的眼,望着南离。
南离下意识地后退,却转头碰见了另外一个死人。许许多多的被他杀死的人,或怒目圆睁,或满怀怨恨,紧盯着他,怨毒的声音此起彼伏。
“为什么要杀我……”
“我明明没有得罪过你!”
“爹,你为什么杀了我爹!”
“你们这些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明明我们都是一样的!”
……
南离想说不是的,因为你们是恶人,做了无法饶恕的事情,才被杀死的。
可是,无论是不是恶人,他也的确是杀了,杀人的感觉残留在掌心,像是黏腻的网,如影随形。
狼只为进食而杀,绝不滥杀。丛林中的兽类,弱肉强食,常年徘徊在生死边缘,就算死在其他兽类手中,也绝不会心怀怨恨。不为活命而杀生,这种行为,仅仅在开了灵智的生灵身上存在。
掌心忽然一阵冰凉,南离转头望去,逄风神情依然淡然:“别看他们,看着我。”
“无需在意已死之人,只要你认为自己的行为没有过错便好。”
南离沙哑着嗓子问:“林逢,你看到了什么?”
逄风平静道:“什么都没有。”
果然如此,南离悲哀地想,他是皎皎的云间月,不染世间污浊,自然会看不到什么。这般心性纯澈之人,同他在一起,简直像是明珠沾尘。
可在南离看不见的地方,逄风身侧同样出现了无数死去的人,他们身影重叠在一起,神色痛苦,满眼怨恨,向逄风伸出枯槁的手,企图要抓住他,将他拖下泥沼。
“太子殿下……救救我……”
“太子殿下……不要杀我!我家里还有妻儿——”
骨枯,骨枯,一将功成万骨枯。
而一王功成,又该平多添多少尸骨?
逄风的目光向远处望去,这条枯骨路的尽头,正站着一个污头垢面的少年。他浑身赤裸,躯干布满鞭痕。
少年的身畔站着一匹枣红小马,那是逄风在他生辰时送给他的。少年的心口被利落一剑贯穿,逆魄寒气冻彻心脉,那里已经没有血淌出来了。
小马的腿被折断,只能倒伏在地,低低哀鸣。
这是长夜尚书令之子,他曾经最要好的伴读。
他没有像先前那些人那样骂他,咒他不得好死。这些幻狱具现出的死人保持着临死前的状态,他也一样。
少年满眼惊惧与不解,难以置信道:“殿下……为什么?”
逄风没有说什么,灰雪倾泻而下,将过往的一切都覆没,他只是淡淡收回目光:“走罢……马上就到了。”
第89章 寒热
雪定,风停。
当他们走过那段枯骨堆砌而成的道路后,风雪便已经散尽了,没有灰色的雪,只有一轮血红的残阳,挂在天空。
那色彩不像是真实的夕阳,倒像是油彩涂出来的,无比鲜艳,鲜红几乎要滴出来。
无论是雾气还是灰雪,此刻也已经烟消云散。那人用尽了一切阻拦他们的方式,如今也无可奈何。
毫无遮挡的后院映入两人的眼帘。
当南离看清泥土间耸立着的东西时,哪怕经受过大风大浪,他的身躯也禁不住颤抖起来。
那并不是他所以为的坟包。
那是,阿金的头颅。
它的身躯被埋在土中,只露出毛发发白的头颅在外面。在那只头颅面前,放着一只碗,碗里盛满了肉。干肉、炖好的肉,胡乱堆在了一起,堆成一座小山。
几只绿豆蝇正围着那座山打转,嗡嗡作响。他们拿给嫣儿的肉,她自己竟然一点也没有吃。
黄狗紧闭着双眼,神情却无比祥和。
几乎瘦成了一具骨架的嫣儿,拖着那把沉重斧子,一步一步走到它的面前。
南离:“!”
他的声音在发颤:“她要干什么……”
南离几乎要冲出去,却被逄风拦住了:“……已经改变不了了!”
昔人有犬,执念不消而化鬼,供人驱策。是以其主埋其躯,置食于头颅前,使其饿欲起。随后,斩其头颅。
他终于明白了嫣儿未说出口的话。
——如果变作鬼,就能永远相依为命了。
黄狗睁开浑浊的眼,那双眼里闪着泪花,带着温情望着自己的主人。嫣儿手中拎着的斧头高高扬起,发出尖锐的破空啸声,随后重重劈了下去。
斧刃劈入皮肉,撕裂骨骼的声音响起。
残阳如血。
顷刻间,天旋地转。浓稠的黑气正源源不断地从那具失去头颅的躯体中涌出。阿金那颗死不瞑目的头颅正望着逄风,眼里带着恳切。
逄风低声道:“……我会救她的。”
嫣儿似乎已经听不见他们的说话了,她眼中只剩下空中不断变幻形状的浓稠黑雾,癫狂与喜悦在眼中闪动:“我成功了……我成功了……”
咯吱。
咯吱、咯吱。
……是什么?
南离猛地回头,那些异变的村民,不知何时已经聚集了起来。他们手脚扭曲,四肢并用地爬了过来,将嫣儿和化为鬼的阿金围住。
它们的喉间发出语意不明的嘶叫。
幻境已经无法完整重现当年的场面了,或许这些村民被维系到现在,也只为了这一刻。
嫣儿的神情出现了一丝慌乱:“阿金不会害人的,你们相信我……”
她说得确实不假,这种人为造出的犬鬼只有鼬鼠大小,灵力也极其微弱,最多也只能让凡人做个噩梦,甚至接触火焰一段时间就会消散。
可是,那些扭曲的村民到底还是握着农具,一步步逼近她和阿金。
逄风忽然一阵天旋地转,霎时便脸色苍白。南离见状,慌忙支撑起他的身躯。
共感不知为何被触发,嫣儿的心音夹带着洪流般汹涌的情感涌入了他的脑海里。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明明他们不是这样的,明明他们是那么好的人。为什么!为什么要分离我和阿金!
她回忆起她和阿金风尘仆仆逃回刘家村的那日,刘家村村民纷纷上门看她,为她带来被褥、碗盆,好心的大嫂上门安慰她,没事了,都过去了。她感动得流下了眼泪。
而转瞬间,这些人便围了上来,手里握着农具,拿着火把,眼里全是恐惧与仇恨。
一个声音在她耳边蛊惑道:“你还真是天真啊。你真的以为,你那个爹死去的时候,什么都没给你留吗!”
“他们把值钱的东西抢了去,给你拿些破烂,你就感恩戴德了?”
不对的,不是这样的。
“别过来,”嫣儿的声音带着哭腔,充满祈求与绝望,“求求你们别过来……”
此起彼伏的嘶叫声响起,落入逄风耳中又是另一般模样。
“……白眼狼,你想害了我们全村吗!”
“当初就不应该收留你!”
……
一只锄头猛地向她挥舞而去,嫣儿用单薄的身躯承受下了这一击,重重地跪倒在地。可另外一只火把瞬间挥向了阿金失去头颅的尸首!
皮毛与血肉被烧灼的焦糊气味传入鼻腔,嫣儿浑身颤栗着,强撑着躯体要拎起那柄斧头。可她实在太瘦了,很快又被一棒打倒在地,斧头脱出了手心。
血从额角躺下来,嫣儿挣扎着,一次一次奋力站起来,却又一次次被打翻在地。她满身是自己的血,却一次次从地上爬起,笨拙地将自己的身体迎向那些沦为凶器的农具,保护着身后新生的妖鬼。
南离有些看不下去了,指甲深深刺入掌心。逄风抓住了他的手:“……看下去。”
可这太残忍了。
那些扭曲的村民将嫣儿团团围住,他们不再能看清嫣儿的状况,只听见农具一声声击打在皮肉上沉闷的声音,和这些扭曲怪物的嘶叫。
他们在为这场暴行呐喊助威,就连孩童,也兴奋地挥舞着火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