伥鬼(135)
左相在他耳边低语:“怎么?就算我不动手……人族也会戮尽你的亲族。”
南离怒喝:“别想蛊惑我!”
可更多的记忆开始涌入脑海,不只是他,种种妖族被人族修士所屠戮的场面,那些愤怒、不甘与怨恨冲击着他的心。
为了一口鹿胎膏,人挖出了叼仙草救人的灵鹿的腹中幼胎,任由它下跪流泪。
为一场乐子,无数妖兽被关在铁笼中厮杀,两眼血红,吞吃同类尸首。
……
无边的仇恨几乎要将南离淹没,他几乎感知不到自己的肉体,碧绿的眼中充血,死死盯着左相的身影。
幻象中的左相露出极诡异的笑容。
眼前画面一转。
月白昙花摇颤着薄如绢纱的瓣儿,它的枝干极纤弱,微风中晃晃悠悠,风一劲就能吹折。昙的纤长花瓣莹白如玉,花蕊泛着鹅黄,似雏鸟啄破蛋壳的喙尖。
南离确信自己从未见过这株昙,可只看了一眼,他的心便在颤抖,止不住涌出爱怜。
他在这株昙上嗅到了熟悉的冷香。
这是逄风,他的逄风。
血腥、仇恨与憎恶瞬间在眼前消散而去,他的眼前只余这么一株摇曳的昙。
幽荧所演化的第一种生命,便是昙花。
他曾与逄风九阙听经,课上听了某个无趣的故事。那故事空穴来风,只能做茶余饭后的谈资。可二十年里,南离为此曾大量查阅过与之有关的典籍。
他迫切想抓住逄风留存下的每一寸痕迹。
幽荧尽管地位尊崇,本身却没剩几分力量,就连修士也能将其炼化。月与太阴绝大部分的力量,都用来庇护凡间、压制邪崇,没有一丝一毫留给自己。
因此最初的幽荧,仅仅是一株昙花。
昙花汲了一抹冷清的月色,如披着轻软纱罗,舒展着嫩生生的瓣。冷香萦绕,八苦俱散,清净之念涌上心头。
南离不由得伸出手去,去触碰散落的雪白花瓣。可当他的指尖触到娇嫩的花瓣时,那株昙却微微一颤,似在避开他的手指。
它开始枯萎了。
细长花瓣变得枯干发皱,南离慌忙收回手指,却仍阻止不了昙的凋零。月白的花瓣皱巴巴的,散落了一地。
不要,不要!
南离被抽空了力气半跪在地上,用颤抖的双手去拾起去拼凑那些散落在地的花瓣。可昙花已然枯萎,他的指腹只来得及感触到那一抹水盈盈的柔嫩,花瓣便化作飞灰。
别走,别走!
南离满脸泪痕,呜咽出声。
眼前只剩下一瓣昙花,他如垂死的人攥住救命稻草般,拾起那一叶仅存的昙瓣,动作很轻,生怕弄皱了它。
他对着那片花瓣低声细语。
你不喜欢火焰对不对……你不喜欢太阳对不对……没关系的,我会为你改变的。
南离的意识如同被分成了两部分,一个意识跪在地上嚎啕大哭,而另一个狼则在高处俯视着这个哭泣的自己。
南离唤出自己的南明焰,却愣住了。
他已经很熟悉这火焰了,从幼时第一次在双尾唤出南明焰时,它便一直伴随着自己。
它代表着自己第一次获得力量……获得可以与逄风相抗衡的力量。狼第一次杀死比自己大得多的巨兽,也是靠着这火焰。
初召出火焰那天,幼狼激动地晃着燃着火焰的尾巴,在东宫中跑来跑去,烧着了逄风一案的卷宗,又焚毁了院中的花草,更是试图袭击逄风,被他揪着尾巴毒打一顿。
火兽的火种是内心具现而出的,幼狼很满意它的火焰,南明焰是双层火焰,杀伤力也是寻常火焰的数倍,而且样貌也远超凡火。
可南离如今却好像第一次唤出它一般,细细地打量着这簇火焰:外焰是几近透明的白,飘逸而安静,内焰灿如金水,灼灼入眼。
简直像……一株昙花。
左相的声音如毒蛇缠绕在耳畔,冰冷而黏腻:“你明白了?”
他在说什么?
恐惧攥住了狼的心脏,而正在此刻,南离苦涩的口中忽然尝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那味道甘美极了,清明瞬间回到脑海。
这是逄风血液的味道。
是如同乳汁养育狼的血液的味道。
……逄风还在外面,他为自己流血了。
南离的神识里,那枚冰湖碎片顷刻间冷芒大放,左相的身影被撕碎了,不复存在。
南离终于回到现实,他大口大口喘着气。那枚碎片缠绕的黑红气息已然消散,取而代之的是金白的光晕。
他嗅到了昙花的香气。
他的昙花,他的逄风在他怀中。
他在吻他。
甘美甜香的血液沿着这个吻,不断涌入南离的口中,滚入喉咙,下肚瞬间化作暖流。
逄风的手腕正淌着血。
南离艰难地松开他:“宝贝,你不用这样,我不要你的血。”
逄风语气激烈:“你先看看你自己!”
南离低头一看,自己的腰腹处多了道深可见骨的伤口,像是一把尖刀沿着肋骨捅进去,血肉模糊险些伤到内脏。
他龇牙咧嘴,这才感到疼痛。
“你别动。”逄风化灵力为柔软的绢布,细细为他包扎着。
逄风脸色苍白:“左相在碎片上加了一道问心之印,中此印者陷入苦海轮回,要么伤人,要么自伤,你……”
“挺好的,”南离故作轻松,“我是妖,体魄比你强健,你别想着自伤。”
他又补充道:“而且我在苦海中好像看见你了。若不是你救我,我也无法摆脱它。”
逄风难以置信:“……怎么可能?”
“我就是看到你了,”南离有些得意,“还是很久之前的你,特别好看的小昙花。”
第173章 承认
逄风的确曾为昙花,可也仅仅是知晓这件事。幽荧与人的魂魄相差甚远,只有供奉在香火气息浓厚之处,沾染人的七情六欲,才能化作完整神魂。
他从前是昙花,也仅仅是昙花。安静生长的植物没有记忆,只有朦胧的意识。可逄风从未告诉过南离这件事。
而眼下之地不易久留,南离还受了重伤,逄风也无暇探究此事。顾不上自己手腕和指尖的伤,他动作飞快为南离包扎妥当:“还能坚持么?变回去,我抱你。”
南离变回两条尾巴的小犬,雪白的皮毛已经被鲜血染红,绢布也透着血色。它缩在逄风怀中,痛得直发抖。逄风指尖微动,在碎片周遭布下幻术,掩盖南离灵识的色彩。
这是蜃仙人的术。
逄风极敬重这位独创幻术之法的女子,因此刘家村之后,习了她的幻术。他不是蜃龙,没有得天独厚的血脉优势,修习时间也不长,因此只学会了些浅显的运用。
怀中的小犬一下下舔着他的伤口,逄风的血渐渐止住了。逄风做完这一切,便迅速唤起劐水,御剑而行。
劐水剑身细长,逄风踏在其上的脚步却极稳当,昏昏欲睡的小犬被他揣在衣里。细剑迅疾如电,载着他们向山门飞去。
才至山门,逄风的眉就蹙了起来。
身穿华贵金铠的大汉正站在山门前,他满身醉醺醺的酒气,怀中揽着两个内门弟子打扮的唇红齿白的少年——正是殿主李沐。
李沐显然也注意到了他,一时竟放开了怀中的少年,眼神肮脏而放荡:“美人,你应当不是铸灵殿弟子?”
他又嘿嘿一笑:“铸灵殿如果有你这般美人,我早早就会知晓。”
满脸胡渣的大汉敲了敲太阳穴:“不过你似乎有点眼熟?让我想想……”
李沐忽然恍然大悟:“你是那八剑斩陨星的怪才?当年我亦在沛城,你的身影可让我念了足足二十年……”
他在沛城的确见到逄风的身影,只是他那时吓得屎尿齐出,瘫在地上。而逄风尽管身负重伤,却傲然不倒。
那一刻李沐忽然觉得,那些所谓的天骄豪杰,在这剑修面前不过是庸人。
逄风心念急转。
杀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