伥鬼(36)
她又转身对陈二刀说道:“义父,我生身父母也寻你良久,一直想谢你对我的养育之恩。”
“义父,你便随我回至公门罢。父亲已立誓,尊你为客卿。此地毕竟逼仄,义父还是随我走罢。”
陈二刀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抬起脚,向至公门众人走去一步。
他回头,露出些似哭似笑的神情:“林逢兄弟……谢谢你带我上焆都,你的恩情,陈二这辈子都还不完。”
逄风低声道:“既是陈大哥的选择,我自不会干涉。陈大哥,保重。”
唐倚雪颔首,对陈二刀说道:“义父,你先随他们回至公门安顿罢,我有些话,需单独与林道友说。”
“林逢兄弟,你也保重——”
陈二刀拼命高呼着,被随从们七手八脚塞进一辆马车中。慌乱间,他衣兜里的零碎掉了出来,洒落了一地,他似乎要伸手去捡,却被强行按进了马车里。
车夫一挥马鞭,马车带起一阵滚滚沙尘,很快消失在街道尽头。
见陈二刀离去,逄风将目光转过来:“唐姑娘,你的红尘历练,想必并未成功罢。”
唐倚雪也不隐瞒:“的确如此。”
她垂眸道:“说来惭愧,虽然义父待我如己出,可我……却始终未悟情。”
“父亲暗中压下了此消息,也请林道友不要告诉义父。”
“林道友也不必担心义父生活,既是我义父,至公门必将视他为贵客。”
逄风弯下身,从灰尘中拾起一截断裂的飞剑:“可你也知道,他一直想要的,你给不了他。”
唐倚雪淡淡道:“……我知,我会尽力补偿义父。”
第43章 心醒
南离最终只等到了逄风一人。
见逄风独自一人走出,南离疑惑地问他:“怎不见你那故友?你不是要寻他饮酒?难道他回去了么?”
逄风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问道:“南离,你对至公门有何了解?”
南离奇怪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他思索片刻:“我看他们不太顺眼,但又不得不承认,至公门比其他道貌岸然的人族门派好些。”
“他们的外门弟子还好……内门弟子则很怪异,看上去和七情六欲皆的常人无异,却绝不会让感情干涉自身。”
“见到为恶之人,他们不会助长其气焰,亦不会阻止其恶行。当然至公门并不是自私,他们对自己人也是如此。”
“就算师尊或者道侣死了,他们也绝对不会为之神伤,”南离撇了撇嘴,“分明修的不是无情道,却比无情道还可怕。”
逄风低语:“庄子妻死,鼓盆而歌……”
南离满不在乎道:“我是粗人,不懂你所说的,至公门从不为恶,这你放心。只要不招惹他们,他们便不会为难人的。”
“天黑了,你快随我回去罢,若是内务长老查起,又免不得一顿训斥。”
逄风再次攀上了南离的脊背。
焆都夜间的风很冷,可白狼宽阔的脊背却异常温暖。不知何时,他将头靠在狼凸起的肩胛骨上,脸深深埋在温暖的皮毛里。
零碎的记忆又开始潮水般涌来。
逄风记得自己第一次乘骑狼的情形。
彼时的狼只有一人长,已经显现出些妖兽张狂的气势。它刚换完乳牙,新生的森白獠牙生着深深的血槽,一口下去就能撕裂猎物的脖颈。
自狼开始换牙时,东宫便总有些不长眼的飞禽走兽闯入。狼从一开始的谨慎,逐渐变得毫无顾忌。
它开始知晓自己的尖牙很锋锐,能够轻而易举撕裂猎物的咽喉;它开始知晓自己的双尾很有力,能够轻而易举绞死猎物;它也逐渐开始知晓自己可以操控火焰,如果用火,就算是虎熊都不是它的对手。
它开始从弱小的幼崽向一头猛兽转变。
得知这些的狼,开始有预谋地向逄风发起袭击。只是它永远打不过逄风。
它引以为傲的尖牙刺破了逄风的皮肤;双尾缠绕住逄风的脖颈;火焰侵蚀了逄风的脏腑。
这些,它千真万确。
可逄风从不在意。
那只握剑的细腕淌着血,剑柄却不余遗力地抽打在它身上。
狼后来渐渐放弃杀死逄风的想法,它有时候会作出连自己的恶心的谄媚的模样,凑到逄风身边去舔他的脖颈、手腕。舌尖划过动脉,触碰一下下的搏动。
它幻想着有朝一日咬下去,牙齿像是切入凝固的油脂般,刺入逄风皮肉里。
逄风开始驯狼,便是在这个时候。
他给狼套上鞍,狼起初很不服气,却也只是对他威胁地低吼了两声。后来逄风骑上狼背,它才出离愤怒起来。
狼想尽一切办法,比如试图用颠簸将逄风甩下脊背,或是在泥里打滚,弄得一身脏污,甚至转身跑进荆棘地里。
可魂契在身,它还是不得不屈服了,最后甚至被迫习惯了脊背的重量。
逄风嗅到南离毛皮暖烘烘的味道,无数个日夜,冷清的大殿中,他闻到的味道。
他不讨厌这味道,它闻起来像家。像刚入宫时,和母亲同住时,进门就能闻到的味道。
逄风不曾告诉过南离,其实他一直很喜欢小狗。他幼时,还和母亲一同住在中宫。伺候他的小太监收留了只流浪的黄狗,养在柴房里。逄风经常央求小太监带他去看,也经常喂它肉吃,因此它对他很亲。
只可惜他被内卫强行带走,送到左相府修习课业的那日,那条一向怯懦的夹尾巴黄狗不知从哪跑了出来,不声不响地咬在带走他的内卫的腿上,被盛怒的内卫拽起尾巴,狠狠摔在地上。
直到咽气时,它还死死咬在那名内卫的靴子上。
那时候逄风想,如果有一日他有了属于自己的家,便养条小狗,只属于他一人的小狗,谁也夺不走。
他会将全部的爱给予他的小狗。
可惜这只是幻想罢了。
山门近在眼前,南离缓缓停住脚步,耐心等逄风翻下自己的脊背:“林逢,我虽有南明焰护体,可冬日夜里毕竟有些凉,你冻着了么?”
“抱歉……可能有些颠簸,身体还好么?”
他的心被这句话划出了道伤口,在流泪,血色的泪。他曾认为自己从不需要他人理解。被误解、被恨也无所谓。
这条尸骨密布的路,他一个人走就够了。
逄风巴望南离更恨他一点,他一直在奋力推开身畔的所有人。入宫之前他也曾有过一颗心,可这颗心给他人带来的只有灾厄。
可南离灼热的情,却像一团火,猛地撞入了他那颗习惯了封在冰中的心。
扑通、扑通。
此刻,他听见了自己心脏跳动的声音。
逄风听见自己说:“不,很稳,很温暖……”
“南离,谢谢你。”
第44章 饲狼
九阙,藏书阁。
细长的手指轻轻划过书脊,逄风犹豫了片刻,从浩如烟海的卷宗中抽出了一本。
千年之灾……
他缓缓翻开卷宗,泛黄的纸页是有关至公门的记载。
至公门的起源,最早可以追溯至千年前的灾变。无人知晓灾变来源何处,灾变发生之前,凡界也曾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只是从某日起,灾变毫无征兆地爆发了。日月无光,鬼物横行,天地大乱。而至公门的先祖便生于此乱世。
他身具仙骨,却因造化弄人,直到耄耋之年,故友亲朋皆离世时才得仙法。因此他偏执地认为,世间之所以仙路断绝,是由于不遵天道。后世的红尘悟情法,也是他所创。
逄风眉头蹙起。
他不认为至公门会给陈二刀找什么麻烦,可心中却隐隐有些不安。
至于幽荧……
在九阙的卷宗里,关于它的记录也语焉不详,只是说它是月之灵魄,服之能续登天路。
除此之外,再无他物。
若是死去之前,他还对自身的事有些印象。可如今无论如何去想,那记忆就如同捧着的沙砾,不住地从指缝间溜走,残留下些坚硬的石块——那是属于狼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