伥鬼(43)
他闻言一愣,但手却依然稳,茶水没有洒出来半分。
逄风斟酌了片刻道:“没什么稀奇的,和你淮安中看到的差不多……只是幼时被家父送去师尊那修剑,与家人聚少离多而已。”
其实这么说也没什么错误。
南离握住小杯,饮了一口:“你的师尊想必是个不世高人。”
逄风有些无语,只是头又开始痛起来,他蹙着眉道:“南离何出此言?”
南离认真道:“我见过的人有许多,只要是人,魂光就必有污浊,只是或多或少的区别,可你——”
他放下手中的杯子:“我想,你一定是被师尊照管得很好,平时只知练剑,不闻他事,不曾被世间污浊沾染过半分。”
逄风沉默了一会:“那至公门呢?按你的说法,他们的魂光才应是至洁无暇的。”
“……我看不到他们的魂光。”
逄风惊愕地抬眼。
“他们的魂魄似乎没有魂光,”南离鲸吞牛饮般将杯中茶一饮而尽,“……总之我还是很讨厌至公门。”
逄风无言许久道:“你有没有想过……你所看到的魂光也许根本不是善恶?”
他又倒了一杯茶,带着清甜的氤氲水雾从壶口升起,模糊了两人的脸:“假如一人杀戮无数,却坚定地认为自己是在行善。所做之事只为让他人从七苦中解脱,那你眼中的魂光又是怎样?”
这次轮到南离怔住了。
他一时半会想不明白这个问题,又将逄风新倒的茶咕咚咕咚倒进嘴里,结果被烫了舌头,只能像狼身一样喘着气。
逄风的眉眼在水雾中显得格外柔和:“还是小心些,很烫的。”
南离突然觉得这样就足够了。
他好像又变成了那个胆小鬼,不敢去奢望下一步的进展,仅仅是这样怀着卑劣的心情,以友人的名义享受着他理所当然的关怀,似乎就够了。
可,他的伤快好了。
南离甚至焦躁地想着:要是再受伤——
这个念头刚涌现就被他甩出脑海,他在心底唾骂自己的无耻。他怎能如此下作?
可还是忍不住,想多靠近他一点。
不经意间的肢体碰触、关切中放在额头的冰凉的手……这些南离已经觉得不够了。
贪婪的狼想要更多。
有关狼的词句总是带些卑劣的意味:狼吞虎咽、狼子野心、引狼入室、与狼为伍……
因为狼正是如此贪婪而不知餍足的野兽,它们不可能真正屈居于主人之下,而总是野心勃勃地,想要更多。
碧绿的眼眸中,一丝阴霾一闪而没。
如果折断他握剑的手臂,将他锁在身边……
某种莫名的火焰从心底窜起,南离一把攥住了那只细瘦的手臂,逄风丝毫没有防备,被抓了个正着。可面对着他的眼神,南离却畏惧了。
他几乎是颤抖着拿出师尊的药,丹丸噼里啪啦倒在掌心中,也不数,就一口吞下。
南离几乎不敢去看逄风,他从牙缝中挤出不成句的话语:“……对不住……我的心魔又……”
逄风安抚似的拍了拍他的背,南离又有些不争气地想哭了。
第54章 印记
早春同柳絮一般,很快便飞散在暖融融的风里。初春过后,百花更是肆无忌惮,九阙被笼罩在甜丝丝的气味里。
院落中的桂花树也换了一棵。倒不是因为枯萎死去,只是那棵树忽然开了灵智,就不再适合留在这了。
它搬去了郁木境,另一棵灵桂移栽了进来。
郁木境除了来放松的弟子,也有些初开灵智却没有化形的小妖……一部分是青鸿捡回来的,另一部分是其他长老捡回来的。
这些小妖化形后,九阙会让他们进行抉择:可以留在九阙,也可以去其他宗门。只是出了九阙,就与他们再无瓜葛了。
逄风这些日子,意外饱受郁木境里犬类小妖的喜爱。垂耳的斑点黄狗、灰褐的小狼崽、火红皮毛的赤狐,撒着娇翻着肚皮求他抚摸。
不过人似乎总对自己一手养大的动物有着偏爱,逄风想,到底还是南离小时候更可爱些,白绒绒的一小团,只要不去泥坑里打滚,谁看到它都会心软。
除了他。
南离幼时有一段时间,为了防止逄风将它当作暖炉捂手,时常跑去泥水里打滚,弄得脏兮兮,直到被他揍了,才不情愿地停止。
安抚完小崽子,逄风照例去找南离。南离依然是原身,半眯着眼卧在地上,见到他,两条尾巴便情不自禁地甩了甩。
结果狼似乎嗅到了他身上的气味,碧绿的眼瞳一下子瞪得溜圆,满脸“你在外面有别的狗了”的难以置信的神情,将鼻子抵在他衣衫上来回嗅个没完。
逄风被他弄得直发痒。
不知是有意无意,狼报复般在他身上蹭来蹭去,在他的衣上蹭满了毛——幸好逄风穿的是素色衣衫,若是玄色衣衫,想必已经不忍直视。
再来郁木境的时候,小妖们嗅到逄风衣服上的味道,竟吓得四腿颤抖,哆哆嗦嗦地夹着尾巴跑掉了。
逄风:“……”
在那之后,他倒是收到了陈二刀的信件,只是这封信措辞得体、客气有礼,却全然不像陈二刀口述出来的风格。
他报了平安,称一切都顺利,九阙亦以客卿待他,甚至找到天材地宝,为他稳定魂魄。阿雯的生身父母也是极好的人,劳他挂心了。
逄风放下折叠得规规整整的信纸,心底却愈发疑虑密布。只是他和唐雪倚之间毕竟是至公门家事,他作为外宗弟子实在无权置喙。
……改日还是抽空去看看陈二刀为好。
南离逐渐好转之后,也终归是逃不脱原本的职责,人族仙门的信函直接送到了他手上。他其实心底很不愿与人族为伍,却又不得不去。
他记得许久之前,九阙创立不久时,曾询问过青鸿:“师兄,九阙为什么要同人族交好?仅靠自己的力量就不行么?”
青鸿叹了口气道:“南离,你先前是散修,所以体会不深。如今的妖族,是以宗族为基,聚集在一起的。如九阙一般,不论种族而收徒的宗门少之又少。”
南离疑惑道:“可也不是没有——”
青鸿打断他:“那种宗门多半是宗族的附庸,弟子都以进入宗门背后的宗族为荣。若是被宗族看中,便要改姓,甚至认他人作义父,说到底也是做别人的家臣。”
“而九阙建立时,虽依托了我在鸿鸟族的势力,却是个独立的宗门。”
青鸿解释道:“其中区别便在于,鸿鸟族不会成为九阙的靠山,亦不会干涉九阙内部。因此,许多天姿聪颖的弟子自愿来此,也惹得其他妖兽宗门和其背后势力的妒忌。而独树一帜的九阙若想存活下来,就必须同人族打好关系。”
因此南离压抑着厌恶,也要同人族一同讨伐所谓的魔门。幸好他不必同他们虚与委蛇——那是青鸿的活计,他只需要出力就好。
这次也是一样,他皱着眉头去看信函,需他讨伐的宗门是个名为恒暮门的小门派,讨伐原因是……收受大量财物,只要奉上财物就成为门内弟子,败坏了焆都风气?
南离冷笑一声,这些人找的理由,越来越敷衍了。也是,以那些老不死的贪婪程度,八百个宗门都不够他们分。
南离不喜欢这种场合,这让他会忍不住想起自己的前主人身陨那日……无数嗅到腐肉味的兀鹫撕扯他的血肉,却唯独没有自己。
说什么名门正派,到底是为了自己。
他毫不怀疑,如果有一天拿弟子做药引能延寿,这些人会毫不犹豫地将自己的弟子烹了吃。
他正想着,此时逄风便提着餐盒,缓步走到他身畔,见他神情阴晴不定,便问道:“是有什么事态?”
南离道:“无妨,只是些恼人的公务。”
他忽然想起了些什么:“你要随我去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