伥鬼(37)
放下卷宗,逄风走出了藏书阁。
他计划着遁去,那日随南离去找陈二刀,逄风其实已经在心底暗暗记下了离开九阙的路线。
逄风到现在也不是很清楚,为何自己要鬼使神差地入了九阙。
他不介意陪些小弟子玩过家家的游戏,只是这对他而言,并没有太大意义。
起初是为了帮陈二刀寻女……在这之后?
逄风承认,他确实是真的有些思念狼了。他想知道狼如今过得如何,毕竟十几年来,他和狼几乎离不开彼此。
狼恨逄风,却只能在寒冷凄清的殿里与他取暖。它卧在他膝盖上,任他的指腹蹭过头顶柔软的细毛和放平的耳朵。
被摸得舒服了,狼会下意识地发出呼噜声,然后又心虚地反应过来,猛地从他的膝上跳下去,发出低吼。
有时候抚摸着狼的头,他会想,它的脑袋里肯定在转着怎么袭击他的主意。但是狼有一项好处,它绝对不会背叛自己。
不仅仅是因为魂契,狼偏执地认为,逄风是它的猎物,也只能是它的。
而如今,狼有了同门师长,不再是除了对他的仇恨一无所有的野兽。他应该为之感到欣慰才对。
漫无边际地思索着,逄风又不知何时,步入了郁木境。
郁木境依然是那般热闹的景象,猿猴用长尾吊在藤蔓上晃荡,狐狸一个猛子扎进雪地里,飞鸟成群结队掠过树梢。
冷冷戚戚的太子宫,依然是万年不变的模样。
不同的是大殿中央,正站着一头浑身是血的白狼。
狼在撕咬着什么,似乎是一头鹿或是羊,已经被撕扯得看不出原状。它猛地甩头,从那残躯上撕下一块连着筋膜的血肉,嚼也不嚼,就吞下腹中。
有粘稠的兽血,从狼的嘴角不住溢出,滴落在冷白的玉石地砖上,猩红得刺眼。
它大口大口咀嚼着冒着热气的血肉,连着毛皮,将肉块尽数吞入腹中,被撕扯过的兽躯,露出了森白的肋骨。
斜映冷玉地砖上的倒影,是一头身形被拉长数倍,狰狞扭曲的怪物。尸体在烛光中投下的影子像是巨大的山峦,漆黑的狼影就这样从那座山峰上撕扯下血淋淋的肉块,仰头吞下。
这是极具冲击力的一幕。
虽说妖本性为兽。可化形之后,妖却对茹毛饮血极为排斥。他们开始模仿人族,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甚至一些具神血的名门妖族,已然忘却了茹毛饮血的历史。
青鸿便是如此,他虽不是凤凰,却也饮甘泉,食灵果。茹毛饮血,就算在妖族,也是被唾弃的行为。
就算是山间野兽化形的无名小妖,开了灵智后,也总想为自己寻个师门或是宗族。就算寻不到,也要编出一个来头,不然便会被妖疏远。
而妖族赫赫有名的丹景君,重晴君的爱徒,此时却化成原身,啃咬鲜血淋漓的尸体。
南离显然也发现了他。
白狼侧过身,嘴角沾着血,碧绿的眼睛在幽暗的大殿中闪着幽暗的光,显得格外渗人。
狼此时心里却充斥着惶恐——
他喜爱这个人,所以尽力在他面前披上人皮,装出严厉师长的模样,借着这张青鸿给他的皮去关心他。可他本质上却还是那头悲嚎的疯兽。
南离一向克制着自己这一面不出现在那人的眼前。可今日他却将自己最丑陋可怖的面目,鲜血淋漓地撕开在心爱之人的面前。
他改不了吃血食,正如同他无论如何都摆脱不了逄风曾带给他的阴影。南离在无数个梦魇缠身的深夜中发觉,他最恨的,竟然是最后杀死逄风的,不是自己。
这让南离的内心陷入极度的痛苦之中,愧恨几乎要烧穿他的肚肠。他全部血亲死于逄风之手,他心底最恨的,却是自己没有亲手杀死他。
不知何时,他的梦魇已然从血亲被虐杀的惨状,变成了逄风从天折跃下的那一幕。
可南离克制不了。
他唯一的发泄方式,就是叼着血淋淋的猎物,在这仿造的太子宫中啃咬。逄风一向不容许他弄脏自己的东宫。他便用腥臭的兽血涂满地面。
南离发狂地啃咬着,将猎物想象成逄风,一口口吞吃下肚,便有了泄愤般的扭曲快感。
可他从不敢让旁人知道此事。
他会畏惧么?会马上离开自己么?南离胡思乱想着。
也是,怎么可能有人会喜欢上一头兽性未褪的狼?
脚步声一步步迫近,像是催命符。
南离几乎不敢看那人脸上的神情,可还是控制不住地抬起眸。
那是一种极为复杂的神情,有悲悯,有爱怜,却唯独没有厌恶和畏惧。
他走向它。
他走向他。
南离无端地想起幻境中的林逢,曾为他讲过的舍身饲虎、割肉喂鹰。
淡淡的栴檀香气中,一只手轻轻按在了狼的额头上。
第45章 悲谷
“你不怕我么?”
狼变作人形,声音低低,垂着头,跪坐在冰冷的地面。
“为何要怕?”
南离情绪过于激动,耳朵和尾巴一时收不回去,逄风就这样坐在他身边,轻柔地一下下抚摸着他的发顶。
“我……并不像表面看上去的那样,”南离的唇角还沾着血,碧绿的眼黯淡了下去,“我所有的一切,都不过是因为侥幸。”
他突然嘶吼道:“……我甚至不会化形!,就连连骨子里的嗜血的欲念,都控制不住!”
逄风:“……那又何干?不必拘泥于形式,生食和熟食,又有何分别?牛羊尚且食草,鱼虾亦食藻荇,只要活着,就得消耗他人性命。为何因此而羞愧?”
“……没给你讲过罢,”南离的躯体在颤抖,“我……很久以前有一个恨透了的人。”
“他是……养育我长大的人,”南离瞳中晦暗,几乎沦为深邃的墨绿,“他杀害了我的血亲,然后……奴役了幼时的我。”
“支撑着我活下去的理由,便是熊熊燃烧的恨意……如果没有对杀死他的执著,恐怕我早就死在这座殿里了。”
他惨淡一笑:“我那时候满脑子里除了对他的恨意以外一无所有。可最终,他却出于某些我也不清楚的原因,主动赴死。我甚至……连他的尸体都没有见到。”
他沉浸在回忆里,并没有注意到逄风眼中一闪而没的沉色。
逄风:“听你所言,想必这是个十恶不赦之人,死了不是更好?”
南离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液:“不……不是这样,我本以为噩梦已经结束了。可这两百年,他的阴魂时刻不散,时时缠绕着我。”
“对他的恨是支撑我活下来的一切,因此在他死后,我失去了活着的意义……况且我想不通啊!”
南离突然间失去控制,猛然爆起,额头重重地砸在石柱上,鲜血从额角淌了下来,他却浑然不知疼痛:“他为何要放过我——要放过我——是怜悯吗?还是戏耍我,嘲弄我到最后也没算计过他?”
“我不需要!我不需要!我不需要他的怜悯,如果是这样,我情愿——情愿和他一起死!”
他像是一头红了眼的公牛,喉间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尾巴胡乱甩着。逄风紧紧从背后拥住了他,阻止着近乎自虐般的行为。
“南离,没事,都过去了……他也已经死了。你不必为他的罪孽惩罚自己。”
南离的声音哽咽了:“林逢,在淮安之时,我便想,如果我当初遇到的是你,该有多好。”
如果是你的话——
就算不是九阙长老,不是丹景君,就算只是头平凡的妖兽——
想必我也甘之如饴。
狼似乎鼓足了全身的气力,近乎恳求地,几乎要撕裂自己的心那般决绝地,轻声呢喃道:“林逢……我喜欢你。”
这句话如滚烫的烙铁,将逄风的心烫得一缩,他下意识地松开了南离的腰身,向后退了一步。
像是在破釜沉舟,南离喃喃道:“曾经的我,是个除了仇恨一无所有的野兽,可遇到你之后……我开始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