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拷问(112)
孙培走后,公寓里顷刻间变得无声无息。
窗外雨声淅沥,打火机咔滋的响声被无限放大了。段宁的手微微颤抖,他点燃了手里的那根香烟,吸一口气,烟雾就从唇间飘散出来。他整个人缓缓倒在沙发上,双眼沉静失焦地看着前方,身体蜷缩着,好像沉入了一片前所未有的温暖水域。
这是一种熟悉的堕落的感觉,而他再也不存在负担,也终于能躲藏起来了。
大雨一连下了好几天。
傅轻决回到了他曾经和段宁同住两年的别墅里。
这一栋栋冰冷的建筑物之间并没有什么差别了,无论在哪一个地方,傅轻决都只剩一个人。但和榕湖相比,这里终究是傅轻决和段宁生活得最久的地方,也是在那两年里被他们隐隐约约称作过是家的地方。
傅轻决将他被雨淋湿的大衣随手扔在一旁。弗雷克从傅氏总部赶来的时候,只看见了沙发上没收捡的衣服,却不见傅轻决的人影。
家里的佣人变少了。不久前傅轻决支走了一大半的佣人,许多事他不想让人近身来做,就只有亲力亲为了。可傅轻决不擅长这些,需要不知道多久的时间来习惯。
弗雷克把湿了的衣服挂去了衣架上,然后经过侧厅,往不远处的花房走去。
大雨没有浇进别墅的阳光房,玻璃门的入口处藤蔓环绕,旁边一连摆有两个鱼缸,那些不上档次不值钱的果树盆栽都还在,唯独能彰显这里实际上是花房的那一片新移栽的铃兰还生死未卜。
傅轻决果然在这里。
“傅先生。”弗雷克只叫了傅轻决一声,没有选择刚一来就把傅氏的那些糟心事倾倒出来。
傅轻决在给鱼缸定期清理和换水,而他显然也不是打理这些玩意儿的高手。他明明非常专注,连回答弗雷克的功夫都没有,好像生怕把金鱼吓走了一样,可他笨拙生疏的举动依然令鱼缸里的鱼群四散,水花四溅。
眼看抽水的水管就要滑出来掉在地上,弗雷克立即往前一步,伸手帮傅轻决接住了。
傅轻决转头看向他,停顿的眼神好似是差点认错了人。傅轻决一把从弗雷克手中拿过水管,暂时放在旁边的石桌上,然后才甩了甩手上的水,用毛巾把手擦干净。
“你怎么又来了?”傅轻决在阳光房中央的休息区坐下,虽然衣着和发型都是乱的,但他恢复了那副从容不迫、淡定无情的模样,“还嫌我事不够多么。”
“总统府开始做搭建新政府的准备工作了,”弗雷克说,“但……段长官这几天都没有露面,许医生也说,他自从上个月去看过一次,就没有再见过段长官了,段长官让他手下的孙副官婉拒了许医生的探望。”
傅轻决眼神黯淡,看着玻璃房上蜿蜒的水流,冷冷说:“这我早就知道了。”
弗雷克前来,本也不是为了这件事,他把手边的文件递了过去,面色凝重地说:“董事会看起来不想善罢甘休的样子,傅氏多个板块都面临停摆的可能,”他顶着多方巨大的压力,深呼吸一口气,不得不继续说,“其实对他们的反应不是不能理解,傅氏的利益是董事会首要维护的根本,傅先生,对傅氏上下重新洗牌的方案已经给您看过好几个,可这次……您是否有些冲动和欠考虑了?”
因为弗雷克同样无法理解,在外做傅轻决的代理人时,自然给不出解释。他只能来问傅轻决。
傅轻决看向他,缓缓接过文件看了一会儿,才说:“你们与其问我为什么要这么做,不如去问傅岐山,他为什么要把傅氏变成这样。”
“我是该维护傅氏的利益,那些游走在规则之外的规则,那些由傅氏一手制定的标准,那些任由我们独享的特权,确实是理所当然的,”傅轻决没穿外套,又出了汗,此时声音沙哑,“我以前也这么觉得……只不过底线比傅岐山他们的要高一点而已。你我明知那样的理所当然是错的,却一直在允许错误一直错下去。因为对和错的解释权在我,我说错是对,那么它就是对。”
因为他们不受律法规则的约束,有着灵活的道德与文明标准,所以当有人要同他们讲公平正义时,公平正义反而变成了不懂事的冒犯。
傅轻决一直如此。
傅轻决一贯不必思考做一件事的对错,他只需要满足自己。想要的就没有不能得到的,他只会因为得到得太容易而兴致索然。
他厌恶战争,底线高了那么一点儿,是因为战争令他失去了父亲,失去了家人,失去了他真正想要而永远无法得到的东西。
傅轻决很清楚自己恶劣的本性。
只是在叔父跟前,在他唯独能追求的权势与利益面前,他经过多年粉饰,差点骗过了自己。
他说过段宁爱他,结果事与愿违。
他说过段宁离不开他,可段宁如今再也不会回来。
“现在我不想那样继续下去了,”傅轻决放下文件,“董事会里的某些人如果有其他异议,可以到法庭上去说。傅氏现在由我做主,如果他们不满意,也可以召开董事会让他们想想办法。”
他仍旧是胜券在握而为所欲为的口吻,可眼中早已不见胜利的喜色。
他可以被指责冠冕堂皇,被说这是背叛了傅氏。
但傅轻决只是想从那条错误的路上离开。
可惜雨势不见停歇,仿佛要把前几个月没下过的雨水全倾倒在大地之上。
段宁给孙培放了假,他自己一连几天几乎足不出户,没有人知道他在公寓里干什么,是怎么度过的。
冰箱里仅剩的一点食物已经全吃完了,这天段宁才出了门,再回来的时候,却在门口看见了神色焦急、等候他多时的江牧。
江牧熬了好几天了,实在不能再等,便径直来了段宁的公寓门前蹲守,如果不能见到段宁,他甚至已经做好了去找房东拿钥匙硬闯的准备。
段宁在黑黢黢的楼道里咳了一声,身体站直了一些,然后走上楼梯的台阶,竟玩笑道:“怎么这么着急,是来看我会不会饿死在里面吗?”
“我都快急死了。”江牧否认不了。
他和段宁一起进了公寓的门,刚在玄关,就被扑面而来的烟味给呛了一下。
客厅茶几上的烟灰缸里扔了不少只烟头。其余四处倒是仍旧干净无比,仿佛一尘不染,几天下来,和孙培离开时相差无几。只是沙发上多了床毯子,黑屏的手机就摆在一旁。
段宁的声音很轻,也有些沙沙的:“手机没电了,我忘了充。”
“这地方太偏远,也太小了,不合适,”江牧满脸惆怅,拧着眉说,“段长官,您现在切切实实是我的顶头上司,还是早日搬到中央花园吧,您的独栋居所已经定好了,不然叫大家怎么能放心。”
段宁淡淡一笑,问道:“你们真的觉得我适合做这个国防部长吗?”
江牧愣了愣:“……是因为国防部和傅氏之间的联系太过密切吗?上一次是我大意了,让您不得不去医院和傅轻决见面,您不用担心这个问题,至于他们会不会对这次的调查怀恨于心,其实……”
“和傅氏无关,”段宁在他停顿的间隙说道,“我只是想说,新联邦没有我也是能转的。”
“现在的首都离不开您!”江牧的心中总有种恐慌和担忧,他说,“我今天来其实还有一件事……三年前,西区的自选政府上台宣布了独立,但苏纳在任时从未承认其合法性,现在新联邦势必得承认他们是合法的了,两国建交还需要坐下来好好地谈,与西区有关的事务您之前是最熟悉的,如果要派一个合适的人去的话,您有什么想法吗?”
他不等段宁开口回答,先补充道:“侦查委员会的汤越则主任在西区外驻过,经验丰富,您觉得他怎么样?”
段宁仍旧往沙发上一坐,静静停顿半晌,像是在沉思,然后说:“如果汤主任不愿意去呢?这种事还是由总统府自己去谈去决定吧,我只能提供一些浅薄的建议,还要看他们是否需要我的建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