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阙韶华(335)
檀化语却是即将返回昆仑,临行前有事相托,是以特地前来探访静王,他不耐烦久等,在宁王回府前已先行告辞,表示明晚再来。
洛凭渊弄清原委,心里总算松了口气,但他目前的状态颇有点惊弓之鸟,走到主院外面,怕进去会打扰奚谷主,又不放心离开,只好在院门外一圈圈地踱步。侧耳倾听动静。
梦仙谷主口中的收官,耗费时间比预想更长,从清晨到正午,又从正午到午后,除了药僮出来抬了几次热水,澜沧居始终门户紧闭。
洛凭渊感觉,随着时间流逝,内心那根弦又一次无声地绷紧。奚茗画的手法一向干净利落,究竟要在皇兄身上扎多少针,需要做到多么精准,才会用去这么长时间?
他听到里面间或的来去走动,银针跌入瓷盘的轻微碰撞,热水倾倒入木桶的声音,似乎还有一点极微弱的声息,仿佛昏迷中发出的低低呻吟,但他不能确定那是真实的,亦或出于臆想。更多时候,主院内寂然无声,他只听到自己焦躁的脚步和一声声急促心跳。
不远处的梧桐树上,关绫的身影依稀可辨,秦霜和杨越不知何时已抽身过来,站在附近,一同等待的还有之前的几名小侍从。至于秦肃,为了护卫安全,一开始就留在院内。
从午后又等到未正时分,当洛凭渊怀疑自己的韧性已经濒临崩溃时,两扇院门才终于左右分开,奚茗画神情疲惫地走了出来。
“谷主!”“奚大夫!”所有人不约而同地上前,洛凭渊觉得像有什么东西哽在咽喉,好不容易才发出声音:“皇兄他……好了吗?”
他有无数话要问,但不知为什么,临到出口,却变得无比艰涩笨拙。
“以江宗主的情况,怎么可能轻易就好!”奚茗画似乎心情不悦,板着脸说道,看见洛凭渊脸色遽然发白,唇边忽而现出一抹微笑,“不过么,只要他别再犯糊涂去喝什么毒酒,好生休息养病,就不会有大事。”
洛凭渊一呆,领会到对方话中意思,一颗心瞬间就像要跳出来,他止不住地全身发抖:“那么,碧海澄心的寒毒……”
“算是解了罢。”奚茗画道,语意轻松,微微含笑,随即又补充,“当然,后面的诊治也不能轻忽。我说,你们先别急着往里冲,再怎样也累了三天,让他好好睡一觉。”
…………
洛凭渊站在原地,一时没有动。他当然相信皇兄会好起来,从确认得到了雪蔓青果起,坚信不疑,毕竟奚谷主的医术有目共睹,足以令人交托信任;然而,随着期待达到顶点,恐惧亦然,因为日思夜盼、梦寐以求,故而无法克制地如履薄冰,唯恐破灭。他的心就像被一线游丝悬在深渊上方,随风飘荡无处着落。最终踏上实地的一刻,宛如置身梦中,难以言述的喜悦冲刷内心,几乎要冲破胸臆。
他低下头,向奚谷主深深地拜了一拜,才慢慢走近澜沧居。琅環下属们聚在卧房入口,又怕扰到宗主,于极度欢喜中保持着静默,欣喜之情就写在每个人脸上。
但此时此刻,洛凭渊的眼里没有其他人,只看得到沉沉安睡的皇兄。他一声不吭地走到床榻边,轻轻搬了椅子坐下。
洛湮华身上已经换过柔软干净的单衣,午后暖阳从窗棂照入室内,将他脸上沉静的线条映得分外柔和,他睡得很安稳,呼吸轻而均匀,平日里总是不自觉微蹙的眉心也变得舒展,仿佛终于卸去了沉重的负担,得以安心休息。
洛凭渊在榻边坐了很久,久到日影寸寸西斜,退去了淡金,旁人也在未曾察觉时悄然离去。他小心地伸出手,抚上那张依旧缺乏血色的清丽脸庞,触手温暖,能够感到皮肤下细微而清晰的脉动。
四周静谧安宁,世界上的一切仿佛已全部消失,只余下这一间卧房,以及眼前的人。他抱住洛湮华,将头埋在皇兄的肩上,哭了起来。
从江南到洛城,他一直没有哭过,既没机会,也无资格。但是现在,无需再顾忌什么,他不在乎任何事。那片长久横亘心底的荒芜,终于笼上了青青草色,再不能将他吞没。
皇兄不会死了,他会远离碧落黄泉,不去任何地方,好好地活下去,一直一直。自己不会失去他了。
作者的话
恭喜赌凭渊会哭的菇凉赢了一毛钱。记得有筒子曾回帖说,希望静王中的寒毒要经过很多波折才能解开,不要好转得太顺利。不确定地说,现在解毒,其实也算很曲折很艰难很虐身虐心了吧,毕竟如果继续设置难关,这篇文简直要增添一卷才能收尾了,默默地对手指。
第一百六十九章 天若有情 下
洛湮华是被窗外叽叽啾啾的鸟鸣声唤醒的。晨光熹微,房内一片静谧,他在暖和的被褥里动了动,费力地抬起眼睫,只觉得全身上下就如刚刚被什么东西重重碾压过,彻底散了架,软绵绵地提不起半点气力。
初醒的晕眩还没过去,他合上眼睛,断断续续地回忆起昏睡前的片段,时而寒冷如坠冰狱,时而像在烈日下跋涉过火焰山。然而比起之前每一度月中,这次的寒毒发作似乎很不一样。他记得清冽微苦的药气萦绕不散,还有奚茗画手中银针插入肌肤的冰凉触感。到了最后,撕扯般的痛苦逐渐止息,久违的安适包围着他。那是一种奇异的感觉,仿佛置身山野林间,旭日初升,松木清香在身周浮动,泉水流过山石,所有的创痛都得以抚平。
自己不知睡了多久,整个人就像刚经过拼死挣扎一样疲累,又有种完全脱力后的放松,甚至是慵懒……
左边肩膀有些异样,像是湿了一片,他想触摸确认一下,却连根手指也懒得抬起。等到窗下长榻上假寐的洛凭渊过来查看,洛湮华已经重新睡着了。
奚茗画不分日夜地忙碌了三天,累得不轻,早上破例晚起了将近两个时辰。他踏进澜沧居时已近正午,静王也才刚起身,由于身上仍然没有力气,好不容易才完成了简单的洗漱更衣,正倚在靠枕上慢慢喝粥。
“江宗主醒了,感觉如何?”奚茗画如往常一样看过他的气色,伸手搭脉,最后满意地点了点头,“很好,没有再发烧。”
“谷主费心了,我觉得还好,就是,有些乏力。”洛湮华轻声道,事实上,他已经很长一段时间缺少食欲,但今天上午对着谷雨端来的鱼片粥,却突然感到香滑可口,不自觉地多喝了半碗。
“你前阵子才大病一场,这几日疗毒又急了些,会虚弱无力也是正常的。”奚茗画并不意外,笑了笑说道,“病去如抽丝,往后日子还长得很,徐徐用药调理便是。”
洛湮华顿了一下,以他对奚大夫的了解,事关病情诊治,最多是避而不谈,从无虚言安慰,怎么会冒出“往后日子还长得很”这般一听就不可能实现的话?
但他对痊愈早已不存幻想,闻言也没放在心上,微笑道:“说到用药,前天夜里我好像看见奚大夫将一块黑色药材溶在酒里,饮下很是有效,却不知那是什么?”
他印象很深,洛凭渊递上的物事只有指甲盖大小,乌漆漆的像墨又像煤,明明烧焦了,入口却带着一股清远的药香;更重要的是,药酒入口虽然呛得难受,却有着醇厚柔和的效力,竟然抵住了寒毒的来势汹汹。
“那个么,”奚茗画轻咳了一声,想着要是静王知道几天来不知不觉喝了一肚子墨水,不知会是何种表情,“自然是五殿下找来的灵丹妙药。江宗主,从今而后就算到了月中十五,你也用不着再向那权欲熏心、枉自为人的皇帝老儿低头要解药了。”
洛湮华蹙眉,他又不是头一天认识奚谷主,总觉得对方的微笑带着某种神秘的意味,似乎难得地心情甚佳。莫非真的是凭渊找到了罕有药材,能够医治寒毒发作?问题是,回想三日来大动干戈、繁复异常的治疗过程,倘若每月都要依样折腾一次,就算自己能抵受,周围的人恐怕也要吃不消了。半昏半醒中,他仍记得奚大夫是如何聚精会神地一遍遍行针,下属们忙进忙出,顾不上吃饭休息,在旁边紧张待命。
“若能如此,当然是最好。”他含蓄地说道,“不过到了现在这一步,我想陛下应该也明白,借着解药做文章没什么意思,总有办法让他拿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