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阙韶华(119)
“所以他才说恶人未必有惩罚,有本事就能为所欲为。”洛凭渊喃喃道,他听得心里泛起阵阵凉意,“传说纳兰玉但凡出手必定狠辣,若有谁惹到他,动辄便灭人满门,原来早年有过这么一段遭遇。”可这般屠灭行径直如杀人狂魔,却非任何悲惨过往能够掩盖。
“可是觉得此人也有值得怜悯之处?”静王本是闲谈,见他皱眉思索,便随意问道。
“不觉得,”洛凭渊正色道,“以报仇为名滥杀无辜,放纵自身的凶性,乃是大恶。皇兄,我总觉得生于世间,纵然有千般理由万般无奈,仍应做到是非分明,有所为而有所不为。”
他说得郑重,见静王专注听着,又有些不好意思:“皇兄怎么看?”
“若是依我看来,所有的恶人都会为自身行径找到理由。如果要韩贵妃解释所作所为,她定能将黑白是非颠倒过来,说得理所当然,情有可原。然而善恶分际乃是天道,不为尧存,不为舜亡,岂是言语所能左右。所以太子算来算去,却想不到会在最关键处出了疏漏。”静王微微一笑,“凭渊说的有所为而有所不为,我很喜欢,心怀坦荡自能有所承担。说起来,杜姑娘不也是这么做的。”
如是回答时,他心里有宁静,但也掠过淡淡的枉然。杜棠梨的选择是说出真相,即使因而会失去名声,可令她做出决定的自己,心里不能不存着一丝歉意。世事难料,就像棋盘上会有解不开的珍珑,许多事并非分出善恶这样单纯,而是需要衡量轻重,做出抉择,因为无论再怎样斟酌,都难以两全,能做的只是承担后果。他明白那种沉重,如果换作皇弟洛凭渊,又会如何面对呢?
洛凭渊当然不知道他已经想到很远,只是回味听到的话。提起了杜棠梨,他就不禁要证实自己的猜测:“皇兄,杜小姐可是你先找到的,所以当夜就让李统领将她接进宫里了?”
“没有我,想来李统领也总能查得出,毕竟你的两个亲随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静王微笑道,“我只是担心杜姑娘会紧张害怕,提前去看了她一次。”
他脑中又掠过那双杏核形的眼睛,还有初见杜棠梨时瞬间的恍惚,仿佛隔着九年的时光,当初那个秀丽的少女又穿着浅粉色宫裙,朝他羞涩而敬慕地望着,手里牵着小小的洛凭渊。还有最后那几日,她绝望而悲伤的啜泣,拼命地压抑着哭声,以致全身都在颤抖。记忆里,她伏在长宁宫的床边,漆黑的眼瞳里全是泪水,一颗颗落在自己的手背上:“殿下,全是我的错,青鸾为什么会这么没用呢?”
当时的自己,无力也没有办法安慰她,青鸾就这么走了。
他闭了闭眼睛,再张开时,眼前是弟弟的脸庞,年轻俊雅,十九岁的宁王殿下。
“凭渊,我问你一件事。”他说道,“若是那天在皇觉寺见到的不是杜家小姐,而是换了别的姑娘,你还会同样作为吗?”
洛凭渊不意突然被他一问,怔了一下,顿时不知该怎样回答。他随即想到静王已经见过了杜棠梨,不可能没有注意到那双酷似青鸾的眼睛。
“这个……应该还是会让人送她回家,但是后面就不知道了……”自己很可能做不到缄口不提,他有些迷惘,沉默了一会儿才轻声说道,“皇兄觉不觉得,杜家小姐她,有几分像青鸾。”
“我见到她时就想,青鸾如果生在杜家,或许就会出落成这般模样。”静王望了望自己的书案,上面有天宜帝赐的澄心堂纸,也有宫里的玉版纸,“杜史官略有些书生气,但学问扎实,为人也正直。七品官职虽称不上高,但已能够庇护一家一室。小户千金,书香门第,我想杜小姐生长于思,应是一直过着平静无忧的日子。”
“青鸾会很喜欢那样的环境的,若是她听到,说不定会羡慕。”书房里此时有淡淡的伤感与静谧,洛凭渊不觉说道。
“不要说青鸾,连我都有点羡慕。”静王道,“我当年曾经觉得,作史官是所有官职中最有意思的,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明自身。”
他从未提起过有关的话题,洛凭渊顿感惊异,静王却有些出神,悠悠说道:“我还记得十岁那年,父皇有天心情好,问我平生有何志向,我那时候也天真得很,就对他说愿兰台修史。”
兰台位于重华宫一隅,与御花园只隔了一道宫墙,乃是禹周历朝史官修录帝王言行,记载朝廷要事之所,修撰的成果正所谓青史。
洛凭渊第一次听到这些轶事,不由大感兴趣:“那父皇怎么说?”
“父皇甚是着恼,骂我胸无大志,”静王道,“罚我在含章殿跪了两个时辰,向洛氏先祖反省谢罪。”
洛凭渊想着当时情景,还有天宜帝的脸色,忍俊不禁:“杜史官一定想不到,原来皇兄曾经想过要抢他的饭碗来着。”听了这一段,他顿感史官是个挺可亲的官职,但随即想起,杜府已经结结实实得罪了东宫,太子他日缓过气来,又怎会不变着法子为难。
静王也是莞尔,顿了顿说道:“凭渊,昆仑府和太子目下应是顾不上找杜小姐的麻烦,你我也安排了人手保护杜史官一家,但并非长久之策,你有没有想过还有更好的办法?”
“我还没想好,”洛凭渊思及敌人手段狠毒,也皱了皱眉,他其实想过与静王商议,但又怕他病中劳心,是以还未及提起,“皇兄莫非有什么好法子?”
“我只是想,杜家小姐是个很不错的姑娘。”静王道。
洛凭渊挣了挣,发觉皇兄没有接着往下说时,才反应过来他的意思,脸上顿时有些涨红,“皇兄,你怎么想到这里去了。”
“我也不是故意要提,但是你已经回来半年了,父皇虽然还没有说过什么,但他总是要考虑为你赐婚的。”静王尽量缓和地说道。皇弟的反应让他感到自己俨然像个极力促成儿孙婚事的长辈,太子和安王都是十八岁上成婚。“杜家小姐很适合你,父皇若是看你愿意,该是会答应。”
最后一层意思他说得很是含蓄,天宜帝随着年事渐长,越发不爱见到皇子揽权,太子娶了前工部尚书之女,安王妃家中则是将门,皇帝表现出来的态度是尚可,但明显不再将有实权的官职授给这两家,轮到云王的婚事,莲妃请求赐婚翰林之女,取其清贵,皇帝便欣然同意。杜蘅的职属可以用与世无争来形容,也没有多少亲族旁系。五皇子若是属意杜棠梨,天宜帝多半是满意的。
“皇兄,”洛凭渊仍有些猝不及防。说到娶亲,明里暗里对他提过的人不少,但当类似的话从静王口中说出,他就莫名地窘迫,“如今到处都是事端,我还顾不上考虑这方面。”
“那就从现在起考虑一下好了。”静王一笑说道,“缘分难得,错过了今次,若是日后父皇为你择了旁的婚事,可就不好推脱了。杜姑娘还需为母守孝两年,不过先定下名份的话,要护着她就名正言顺了。”
洛凭渊沉默下来,他明白皇兄的意思,一旦圣上赐婚,杜棠梨便不只是一个普通的官家少女,而是未来的皇子妃,无论谁想报复她都需惦清分量。静王的话是对的,他总有一日得离开静王府,拥有属于自己的府邸,还会娶一个姑娘为妻,琴瑟和鸣,那个与他相守一生的少女或许会有一双杏核型的眼睛。
自住进皇兄府中以来,他有太多的事情与感触,几乎从未仔细想过这一切。此刻,可预见的未来清晰的呈现在眼前,无从回避,他忽然感到心烦意乱,“皇兄不娶,我也不想娶。”
静王不禁哑然。他有一阵子没听洛凭渊说类似赌气的孩子话了,待要解释,似乎又无从说起,他早已不再做婚娶之想,默然了好一会儿才说道:“凭渊,你和我不同,总之,你再想一想,这是一件好事。”
洛凭渊有些后悔方才的冲口而出,片刻的沉默里有一丝说不出的空寂,而后他在静王的脸上看到了淡淡的倦意,像是已经独自走了很久,但前路看不到尽头,也无处歇息,唯有继续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