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阙韶华(140)
到了此刻,他才惊觉,自己对杜棠梨面临的处境和尴尬,未免太过疏忽不顾了。为了作证,她不仅开罪了太子,还有不知多少存有别样心思的人。尽管天宜帝给了些赏赐,但杜棠梨毕竟是遭遇过贼匪,她的清白就是最大的弱点;唯一在场能为她说话的自己一味缄默,在旁人眼中便是冷淡与不当回事了。随着时日推移,她遇到的非难与轻蔑势必越来越尖刻,除了源于嫉妒,还有些应是来自太子的党羽。
心念百转之间,只闻杜棠梨又轻声说道:“父亲已经说了,他手中的前朝史书再过一两年便能编撰完成。到时候,他就辞去官职,我们全家一起回乡去,眼前这些难听话又与我们何干呢。”她的语气已经恢复了宁静,还带些轻快,“好了,快把眼泪擦干,陪我再转一刻,也差不多可以回去了。”
“小姐说得是,奴婢太没出息,今后都不乱出主意了。”丫鬟小声道,“等我们回到故里,小姐的孝期也快过了,就都好了。”
两名少女低低说话,却不知已经一字不漏地落到洛凭渊耳中。腊梅的清香在脸侧萦绕,就像女孩子每一寸细致的心事,朦胧思念里有浅淡的伤怀。洛凭渊想起正怀着希冀等待的雪凝。十六岁的少女即使忧伤,也如此明澈动人,可她们小小的世界有时只凭脆弱的根基维系,幸福与命运都那么飘摇,在看不见的地方,变数已在悄然酝酿。
杜棠梨的证言导致了韩贵妃失势,一夜被剿的昆仑府势必要报复。杜史官一家在京城尚且难保无虞,何况是辞官归乡?杜棠梨不会知道,至少短时间内,她憧憬中宁静安稳的生活已经很难实现了。
陪着宁王的顾府从人见他静立在梅树下,似有所思,也不敢出声打扰。就在这时,池畔小径那边匆匆过来一名管事,沿路东张西望,一见五皇子顿时大喜,急忙奔上前行礼:“可找到五殿下了,想不到您在这边赏景,前厅马上开宴了,大人遣小的来请您过去坐席呢!”
许是找得不容易,这一声喊得分外响亮。假山后面的杜棠梨说了半天,正要带着沁画离去,闻声不禁吃了一惊,怀疑自己听错了,这么僻静的地方怎么会有人来,五皇子不该是被众人一直围簇着么?
而后她听到一个清朗淡然的声音说道:“稍待片刻,我与旧识打一声招呼。”
语声传入耳际,仿佛来自天边又近在咫尺,只属于她已然决定深埋在心底的人。
跟着脚步渐近,数月不见的宁王已在面前。或许是为了拜寿,他今日的衣着较为正式,淡黄色锦服上隐现流云纹样,腰间悬一块青玉佩,神态中带几分闲雅,愈发风采秀拔。
杜棠梨僵立在原地,她已经不敢想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五殿下来了多久?自己难得感慨一回,与沁画说了长长一篇平日根本不会倾吐的知心话,假山后面怎么会有人,还是一直暗暗思慕的对象?
因为震撼刺激太大,她呆了好一会儿才连忙行礼:“想不到、想不到五殿下也来游园。”她使出全部控制力让自己不要失态,但仍然感到声音几乎在打结,也不知究竟说了什么。心里怦怦乱跳,只余最后一丝侥幸:方才的窃窃私语,就算隔山有耳,也不可能被听清吧?
洛凭渊看着眼前的杜棠梨,藕荷色衣裙外面罩了件白色缎面披风,令人想起霜雪中的兰花,杏核形的眼瞳里三分不敢置信,两分惊喜,倒有一半是心虚,浑不似方才说话时候的恬然大方。
“好久不见,能在此相遇,杜小姐看来兴致甚好。”他不期然生出一丝捉弄之意,微笑道,“此刻没有旁人在,不必对我拘礼,我还在等你说,‘五殿下,您还记得棠梨么?’”
十一月初九,顾府太夫人寿辰,前往拜寿的宁王到后园闲走,遇到了在皇觉寺中搭救过的杜家小姐棠梨。虽则在场的除了顾府两位从人,就只有杜小姐的贴身丫鬟,但宁王交谈数语之后,就陪着杜小姐,将她一直送回招待女眷的花厅外。
因为沿路越走越是人多,故而目睹这一幕的一众人等比比皆是,各家夫人小姐的侍女丫鬟、顾府的来往下人,更有后来闻讯急忙从花厅里出来的几位高门千金,都看到五殿下微笑着与杜棠梨同行,不时轻声对她说话,最后才在厅门处作别离去。
宁王政务繁忙,端方严谨,自归来后还从未对谁家小姐假以辞色,正因如此,格外引人注意。当初静安殿预审时的情形早已不是秘密,深究起来,杜棠梨与五殿下可说结下了渊源。早先见宁王毫无表示,谁都以为是根本无意,而今看来他不仅顾念旧情,情分还不浅,这就相当暧昧而且敏感了。
直到傍晚回到家里,杜棠梨的头还是晕的,从宁王说出第一句话开始,她就五雷轰顶,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五殿下后来说过什么?似乎都是平常的问候,她半句也回想不起来了,只记得身边越来越多惊诧好奇的目光。待到坐回厅中原位,婉瑜郡主的脸色好像难看极了,却没再过来寻衅。杜棠梨也顾不上在意旁人的目光和脸色,她都佩服自己居然没有失态,活了十六年,就数今日最丢脸,这一切如果是梦该有多好。
因为受到的打击太大,杜棠梨见到沁画就想迁怒,都是这丫头催问个不停,她本该永远埋藏心底的思慕才会被宁王听了去。偏偏沁画在震撼过后就陷入了极度兴奋状态,高兴得险些再哭一场,到了晚上还在问:“好小姐,五殿下给你的定情信物是什么啊?奴婢好想知道。”
杜棠梨面无表情地拿出洛凭渊给的糖荷包,丢了一粒松子糖给她,生无可恋地往床上一倒,拉过被子就睡。
什么定情信物,五皇子分明是觉得她窘迫得太可怜了,才拿来安慰一下。但无论有多懊恼,内心深处仍然有一丝喜悦在缓缓蔓延,是像荷包里的糖一般清甜的余味,她又见到洛凭渊了。
一觉醒来,杜棠梨没能像以往那般将这次邂逅沉淀下来,留着独处时慢慢回味。接下来数日,传言满天飞,将相遇情景描述得宛如亲历,不仅场景唯美,而且比她本人所知还要详尽真切。五殿下的袒护之意再明白不过,一时间曾经的讥讽都转了向。更有人说,宁王已经请求陛下赐婚,圣上还在考虑让杜家小姐做正妃还是侧妃,不过旨意下来只是早晚的事。
杜府的宁静被打破了,上次杜棠梨入宫,家里尚且没受到过如此多关注,而今登门拜访的人络绎不绝,连杜蘅都没想到自家在洛城还有这许多八竿子打不着的亲友故旧。然后,杜棠梨接连收到了几张来自王侯公卿内宅的帖子,对方不是诰命就是宗亲女眷,言辞亲切地邀请杜小姐到府中做客。
全家都被这阵势弄得有些慌乱兼心神不定,杜棠梨更是头痛。宁王多半只是出于怜悯或者心血来潮,旁人却已闻风而动。照这样下去,天知道会演变成什么状况。
其他尚可应付,她最害怕的是心里会生出不切实际的希冀与幻想。每次想到这里,她便有些欲哭无泪,也不知该恼赌气乱跑被撞见的自己,还是偷听了心曲后不肯默默走开装没听见的宁王,或是别的什么。
数日后,宁王遣来一名随身护卫,正是曾经护送杜棠梨从皇觉寺回家的两人之一,态度恭谨地向杜蘅呈上一封五殿下的亲笔书信,内容很简明:前事种种,本应上门拜望,然而近日实在事务繁多难以抽身,只有留待忙过这一阵。由于前次在皇寺作乱的贼匪尚未根除,为保安全,已经请旨将杜府阖家暂时迁入兰台居住,如此便可受到大内侍卫保护。圣上业已恩准,不日便有旨意下达。请杜史官无需烦扰,安心搬去即可。
与御花园一墙之隔的兰台是修史的最高处所,只有品级较高、专门为当今皇帝撰史的两位长史才有资格蒙恩居住其间。杜蘅供职多年,都是在有要事时才得进入,想不到有朝一日会被赐住兰台,不由既感惊喜,又有些无奈。他同样不敢多想,看来五皇子至少是准备照拂女儿的,这便很难得了。至于更多,谁知道是福是祸呢?
洛凭渊目前的确无暇分神,继得知北辽三王子要来求娶丹阳公主之后,不过相隔几日,夷金那边竟然也有情报传来,摄政王完颜灼派遣长子完颜潮出使洛城,此行目的非常明确:同样要向公主求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