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阙韶华(132)
韩贵妃柔声说道:“如此便好,太子来都来了,坐下喝杯茶吧。”
织锦忙道:“殿下这边来,奴婢立刻奉茶。”
母子俩于是坐到平日叙话的桌案旁。与往常不同的是,侧旁那几名宫女内侍并不退下,仍旧原地侍立。
洛文箫心里暗暗咬牙,又不好直接叱退,冷声道:“虽是新来的,也需懂得规矩,见娘娘和我坐着说体己话,还不将珠帘放下了。”
一个宫女过来垂下珠帘,旁人视线被隔绝在柔和的珠光之外。
“犯不着为点小事生几个下人的气,如今少有人来,她们没学会罢了。”韩贵妃淡然一笑。离得近了,太子才发觉,不止是憔悴,她眼角眉梢竟多了细密的纹路,连上品的宫粉也不能尽数遮掩。多年以来,他还是头一次感觉到,母妃的确已是四十多岁的人,平日里精心保养尚能不显,待到遭遇挫折,积下的沧桑就显露出来了。
茶点送上,韩贵妃的神情却十分镇定,她不理太子纷乱的心情,只是慢慢地问些家常话:程氏在做什么,皇孙近来识字可好,声音是难得的慈和。洛文箫每次来见她,总是谈论要事多而听这类嘘寒问暖话少,颇有些不习惯,加上心事重重,只是胡乱回答。这时只见她用手指蘸了茶水,在桌上慢慢划了两个字:“稳”和“等”。
洛文箫心下明了。就像庄世经含蓄点醒的那样,此次皇觉命案,皇帝真正在意的并不是陷害洛凭渊一事,更不会为他对付洛湮华而动怒,皇子之间各出手段争斗谋算本就常见;真正触怒帝心的,是自己与昆仑府的暗中勾结,私下蓄养死士、培植势力,这些与在朝中收纳党羽一样是为帝者所不容的。天宜帝曾经得到琅環扶持,尤为忌讳太子做同样的事。正是因此,皇帝采取了一连串雷霆处置,铲除昆仑府,软禁韩贵妃,但说到要处分太子,就是另一回事了。一国皇子除非谋逆、通敌,少有重处,而东宫的归属更关及国祚,不可轻言动摇。北境未平,从目下态势来看,皇帝主要是剪除羽翼,严加训诫,一时三刻还不至要动太子之位。因此在眼下当口,唯一能做也必须做的就是稳住,绝不可再有失误。
而另一个“等”字,洛文箫更加了然于心。通过昆仑府传给北辽的情报一直进展顺利,随着洛城局势变化,他将越来越多的希望寄托在战报上,相信洛临翩不可能取胜,只是败到什么程度的问题。北境战败,云王获罪,加上昆仑府联合品武堂与金铁司,静王与宁王都会遇上麻烦,自己要做的只是等待,谨慎再谨慎,只要把握得当,这一局定能彻底扳回来。
他口中仍然说着日常琐事,用袍袖将两个字都抹去,与韩贵妃心照不宣地对视了一眼。
韩贵妃重又蘸了茶水,一连写下一行字,太子看时,却是“假以时日,必毁解药”。他不觉一振,母妃会如是说,难道已经查出了端倪?碧海澄心的解药一旦毁了,洛湮华的性命就在顷刻之间,他心下顿时大喜。
韩贵妃看到他的神色,轻叹一声,又伸指缓缓写道:“你且等待,从长计议,这是母妃最后能为你做的”。待他看清了,便将桌面水渍一抹而去,起身道:“时辰不早了,太子心意已尽到,本宫很是欣慰,你这便出宫去吧。”
洛文箫出得蕴秀宫,心情有些复杂。韩贵妃最后写下的那句话令他心头发凉,同时又充满期待。看来事到如今,母妃是要单独进行,让自己彻底置身事外了。他并不想阻拦,风险固然有,但以他们的地位处境,又有什么事是真正稳妥的呢?不被牵扯其中已然足够,他只是不禁要揣测需要多少时间。
母妃为自己所做的不可谓不多,铺平了当上太子的道路。可是多年来,洛文箫感到心中对她与其说是感激亲近,还不如说是有些敬畏。或许是因为,韩贵妃是如此执着而目的明确地要掌握权力,要压过当年的皇后。在江璧瑶死后九年,她一个人仍未停止这场争斗,以至于洛文箫曾经有过这样的念头:继承大统诚然是内心所欲,但以韩贵妃的态度,与其说是在全力扶持,倒更像是将自己当做一件夺权的工具,用来胜过皇后的儿子。
亲情还是利用,只要没达到控制的程度,洛文箫并不在意,来自后宫的强有力支持才是最重要的。而且反观自身,他甚至觉得很了解韩贵妃的心态。从小到大,自己对洛湮华究竟是从何时开始,由羡慕到模仿,而后转变为记恨仇视的?想将洛湮华拥有的一切占为己有,取代并且凌架其上。他从不歉疚,那位皇兄的存在本身就是伤害,在他心底撕开一道深不见底的渊蔽,驱使着他每时每刻都想攫取,好将那里填满。在被封为太子之后,洛文箫有一度以为自己已经满足,然而静王却回到了朝堂,几次精心谋划接连落败,他仿佛又看到了心底那道漆黑的伸冤,如果不能将洛湮华埋葬其中,那么被无尽的欲望与不甘吞噬掉的只会是自己。
他摇了摇头,晃去缠绕上来的思绪,他不想看到伸冤的底部有什么,或者说,为了成为所有人眼里完美的太子,做到谦和严谨,一丝不苟,自己又选择忽略、隐藏乃至压抑了多少东西,到了而今的地步,审视内心又有何用,韩贵妃如何看待自己更无关紧要,他们要的只是赢,是那张至尊之位。
他出了宫门,翻身上马之际想到,转眼又是九月十五了,唇角便露出了隐约的冷笑。在宫里得手之前,他或许只能忽略这个日期的含意。即使自己不出手,洛湮华又能撑过多少次月圆呢?
当太子在身边三十二名侍卫的护卫下如往常一样回转东宫时,在千里之外的北境,战火方息,余木黎带着残部败退辽境,朝昭临方向逃窜。归雁峰下的原野死伤遍地,一眼望不到头,皆是死去或微弱呻吟的辽兵与战马,还有不计其数的弓箭刀枪。禹周军主力已经鸣金回到韶安城中,两万兵卒留下押送战俘、清点伤亡、打扫战场,数骑信使正从韶安城门疾驰而出,带着会战大捷的战报,星夜兼程赶往帝京洛城。
九月十四,韶安捷报初抵洛城,帝心大悦,自不必说。
九月十六,戊辰科四百名贡士齐聚宫门之外,过御桥,入重华宫城,于紫宸殿参加殿试。天子亲临,另有吏部尚书卢念南,国子监祭酒张砚存二人主持,另设七名文臣共同代天子阅卷。
此前会试主考李辅仁于放榜前日上折自承审卷疏失,请圣上降罪,又弹劾副主考王继昌及数名考官在阅卷中取仕不公,有循私之嫌,皇帝对李大学士只斥责几句,薄惩了事,王继昌等人却被下旨严办,革职拿问。
有了前车之鉴,所有人面对殿试答卷都十二分谨慎,唯恐被人指摘不够公允,绝大多数都依循会试名次排定。前十名的答卷按照惯例送至君前,由皇帝亲定。
在后世传闻中,日后的肱股名臣陈元甫为天子选中钦点之时,还曾有过小小的波折。天宜帝当时沉吟未决,拈起一卷,向身边的侍读学士傅见琛问道:“以文章而见品性,可称佳妙,然朕心所虑,可有明月照沟渠之虞?”
一旁的人听了都是不解,只有傅见琛明白,皇帝是闻知了陈元甫出自琅環早年开办的书院,故有此问,当下从容答道:“微臣愚见,儒学之道,但有所成,唯知天地君亲师尔。”
天子闻言,欣然颔首。三日后金榜通传九城,戊辰科一甲第一名点中绍兴府陈元甫,钦赐状元及第;会试第二名的赵繁昔,则被御笔钦点探花。
尽管北境捷报与殿试喜讯相继传来,静王府仍宁静一如往日。宁王洛凭渊心中,本应欣喜不尽,因有秦肃的飞鸽传书,他得知战报还在信差抵达之前。但是到了十五,他的心情就不可避免地蒙上一层阴霾:静王又发病了。
或许由于一月来有奚茗画在侧照料,又或许因为得知了会战胜利,这一次发作的病况像是比从前几次轻了一些,显得没那么难受了,但洛凭渊还是感到心里压了沉沉的忧虑。
他已回到户部理事,又忙碌起来,但十五当日特意留在府中,就是担心静王又会病倒。让他意外的是,皇兄却在这时候不顾身体,还要进宫,结果回来途中就病了。
会有什么要紧事非得赶在月中的日子呢?而且,府里的人也不劝阻,明明都在担心。宁王只觉疑惑,但他对皇兄的信服是从小种在心里的,也不好多拦,或许与北境有关,捷报初传,善后事宜必定很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