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阙韶华(313)
朱晋和容飞笙都是点头赞同,但神色间并不见多少希望。容飞笙说道:“五殿下,宗主的解药是琅環的头等大事,从去岁年初开始,怀壁庄就多方寻找,至交好友、武林同道,但凡有一丝可能,亦是一一求助相询。然而雪蔓青果乃是稀世奇珍,我们花费无数时间精力,却至今难觅机缘。”
朱晋神情沉重,也缓缓说道:“北至苍山云堡,南到云贵苗疆,属地唐门,东海蓬莱,南海琼花,以至大理、吐蕃,琅環都曾一一询过;三山五岳,名门正派如少林、华山、崆峒,更是不曾遗漏,实不相瞒,在下也曾腆颜写信到翠屏山,向尊师莫真人求助,但时至今日依旧遍寻不获。”
他深深叹了口气:“主上为了琅環身中至毒,受尽皇帝牵制折辱,若是有一点其他可能,我们也不会将希望寄托在宫里。”
随着他们的述说,洛凭渊觉得一颗心在不住地下沉,沉入深不见底的冰寒渊蔽,即将永远不见天日。如此奋力搜寻,一年半都没有结果,而现在,只有三个月了。
“情势演变至此,必须抛开以往的顾虑,”他咬了咬牙,“单靠琅環暗中寻访,速度太慢,我们必须尽全力,调动所有力量,才有机会化不可能为可能。”
“五殿下的意思是……?”朱晋心里一动,约略明白了他的想法。
“放出消息,向江湖同道发布悬赏,让更多人加入寻找。”洛凭渊说道,“无论是谁,即使是十恶不赦的魔头,只要能在期限内找到雪蔓青果,我洛凭渊什么要求都答应!”
朱晋和容飞笙对视一眼,均在对方眼中看到一丝惊异,以宁王而今的身份地位,许下这般承诺可不是闹着玩的。
“五殿下说的有道理,时间紧迫,所有的办法都要尝试,悬赏令是一定要发的。”朱晋苦笑,“只是殿下这一诺的分量未免重了些,还是以琅環的名义来办吧,莫要药材还不知在哪里,先引起朝野大哗,让主上再添烦扰。”
容飞笙也道:”具体的措辞也须慎重,江湖中人心莫测,若是将话说得太满,有时反而会导致争斗算计,耽误了我们的本来目的。”
洛凭渊默然,在他心目中,皇兄的病情原是比任何事都要紧,但自己阅历不足,已经因为莽撞冲动铸成了大错,不能不考虑他人的意见。
他微微点头:“也好,那么事不宜迟,咱们立刻就办,先将消息散发出去,且看看可有回应。”
天宜二十二年七月初三,琅環通告江湖,发布悬赏令,为宗主求取一味名为雪蔓青果的药材。令帖中言明,任何门派、个人,只要能在一百天期限内提供药材,在不违背江湖道义的前提下,不论有何要求,琅環无有不应;若能提供可靠线索,帮助寻或雪蔓青果,酬银十万两。
此令一出,一日间轰传长江南北,正邪两道为之震动。按照武林规矩,提供有效线索给予的酬金通常是全部赏格的十分之一,也就是说,为了一枚雪蔓青果,琅環至少愿意付出百万两白银,或者满足同等价值的要求,而后者,往往是无价的。这份悬赏令规格之高、数额之巨,在百多年来的禹周江湖中堪称首屈一指。
雪蔓青是一种什么样的药材,为何好似比千年人参、九转灵芝还要贵重,难不成它能起死回生?多闻琅環宗主江华身体虚弱,年初时还盛传过他身中奇毒,看来不是虚言。必然是宗主到了病情危重的地步,琅環才会一改素来低调的行事风格,向整个江湖寻求延命的灵药。一时间,江湖人士闻风而动,三日之内金陵怀壁庄就收到了七八种药材,二十多条线索,但查验下来,没一样靠得住,绝大多数来人连雪蔓青长什么样子都不晓得。
洛凭渊从未感觉时光这样短暂,又是如此难熬。一百天是多久?一百个昼夜,一千二百个时辰,四千八百刻。日冕伸缩的影子,夜半街巷响起的更鼓,灵隐寺晨起的钟声,都在一遍遍地告诉他,时间正从身边流逝。百日期限就像月中十五的月轮,一夜夜变得残缺,转眼只余下九十多天。一同流逝的,还有洛湮华的生命,任凭怎样挽留也无法留住。他甘愿为了解药倾尽一切,然而当解药本身都无从寻觅时,再是用尽力气伸出手,抓住的也只是虚空。
金陵府和杭州府的清丈田亩如期完成,接下来是复核造册,将世家大族吞并的田地重新分发给失地的农户。这一步同样是水磨工夫,如果按照原定安排,洛凭渊是准备交给钟霖,自己先行与皇兄一道坐船踏上归途;但现在,赶着回去洛城已失去了最重要的意义,还不如在江南耽一些日子,寻找药材,让静王多几日养息。
洛凭渊不再去驿馆,除非必要,也不再处理公务、面见下属。他请容飞笙在外院收拾出一间不大的书房,命人将所有能搜集到的,记载百余年中世间情状的典籍、书册都送到里面,从医书到游记,从笔记漫谈到地方县志,奇花异草、机关暗器,奇闻异事、武林实录,……堆积如山的书册占据了房中大部分空间,洛凭渊就待在里面,夜以继日地查阅卷册,寻找线索。
他只能想出这个笨办法。雪蔓青数量稀少,几百年才有一次结实的机会,果实成熟后,如果在数月内未能被炼制成药材,妥善保存,就会失去效力。因此即使发动整个江湖,要想在期限内遇到正值长成的新鲜雪蔓青果,希望微乎其微。洛凭渊想到,如果曾有哪一位高人异士因缘巧合地采撷、制出药材,或许会留下文字记载,就算同样机会渺茫,也不能放过其中微小的可能性。
书房中除了他,认识的琅環中人也常常进来,连着几个时辰以致通宵彻夜地一道浏览,江晚璃、慕少卿、谢潇、白清远,相互谁也不说话,只有书页翻动的沙沙声响。
所有人都明白机缘微薄,接近于无,但如果不竭尽全力地追寻,直到困倦欲死,直到无以为继,又将如何面对每一次日升月落,暮鼓晨钟。
如是晨昏交替,光阴似箭如飞,转眼间十天过去,最初的热度开始减退,向怀壁庄提供药材或线索的人在减少,宁王这边,查过的书册成摞成堆,值得追踪的发现却一条也无。
沈翎在白家庭院门前下马,取下雨披递给迎上来的从人,又摆手示意四名随从在门房等候,才独自随着一名管事踏入门廊。
他已经有些天没见到五殿下了。而上一次来到这座静王养病的庭院,还是将近一个月前、查封恬园的时候。
庭院里并不冷清,时时有人往来走动,却比印象中更加寂静。前去书房的路上,他看见好几名相识的琅環下属,有玄霜暗卫,也有白家的公子,但每个人都保持着静默,没有谁过来同他打招呼寒暄,只是远远地颔首。
沈翎吸一口气,在夏末的细雨中觉出一丝寒意,他仿佛闻见了从遥远的重华宫城飘来的浓烟与烈焰气息,那场大火要夺去琅環的灵魂,也无怪空气中弥漫着无声的痛苦悲愤。
五殿下忽然召见自己,难道与静王以及琅環有关?他心里不禁忐忑起来。
洛凭渊仍在埋头查阅,相比静王刚病倒那阵子,他明显消瘦了,因不眠不休而神情疲惫,眼中布满血丝。书架上、角落边,案几上,到处堆积着小山般的书卷。
沈翎知道他与静王感情亲厚,但骤然见到自家殿下变得如此憔悴,不禁担忧起来,等听到宁王的吩咐,更是吃惊非小。
“殿下,琅環的赏格已经足够丰厚,您何必再颁一道。”他忍不住要劝说,“非是属下不愿从命,但靖羽卫不是江湖门派,就算咱们不正式行文,这一道悬赏发出去,被朝中那些有心人知道了,只怕也要招惹非议,陛下那里难保不会怪责。”
他斟酌着又道,“或者,殿下一定要亲自出面的话,还是通过琅環散发消息更为妥当,不至于招来太多攻讦。”
“沈副统领,如你所言,以琅環在江湖武林中的地位,加上悬赏,已经达到极致,如果我也照样去做,能起到多少实际作用呢?”洛凭渊神色不动地听他说完,才淡淡道,“而靖羽卫是官身,会引起不同的关注。有些人或者势力,不缺少银两,不需要江湖地位,却可能在意权势。”譬如期望结交权贵的富商巨贾,再比如,被朝廷驱逐的昆仑府,日后总要谋求重返禹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