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阙韶华(262)
按照试剑大会的惯例,石台比武中公认最出众的剑客可以要求与庄主比剑,如若获胜,更将获赠一本万剑山庄珍藏的剑谱。
剑谱的来历与价值也有许多传说,诸如乃是前朝某位著名剑侠的毕生绝学,招式如何如何深奥难解,若然悟透,必能剑术大成、臻于巅峰等等。言下之意,胜不了庄主,说明你的造诣和能力还不够,给你剑谱也是枉然,只怕反受其害。
越是出类拔萃的年少剑客,就越容易受到吸引,在好胜与好奇的驱使下进行尝试,因此几乎每一次试剑大会,慕氏庄主总要在这一环被挑战一番,但是百余年来,成功从万剑山庄取得剑谱的优胜者寥寥无几,练成的更是一个没有,也就显得尤为传奇。
经过濯月亭中一番讨论,这项资格今度归于仇闲云和聂寂峦。然而,二人不约而同,都表示放弃向慕少卿邀战,让期待看到更多精彩比试的群雄多少有点失望。
“我去年曾与慕少庄主交手,目前还不到再次比剑的时机。”仇闲云的说法颇为含蓄。
“既然如此,在下的胜算亦是不大。”聂寂峦性格直爽,说出的话却很有意思,“不过,我一向也赢不了寒山陆公子。”
慕少卿坐在亭中,闻言用眼尾扫了扫剑池边洛凭渊的身影,心里有点意外,据说聂寂峦在洛城比武后就入了靖羽卫,派得力属下打头阵,试探自己实力的现成机会,宁王居然放着不要?在他看来,洛凭渊出现在试剑大会,无疑是洛湮华计谋的一部分,更代表了背后的朝廷,就算一副寒山门下飘逸出世的做派,这层伪装也维持不了多久。孰料一天半过去,什么事也没发生,洛湮华说要还自己一个安静的试剑大会,还真是到处风平浪静,倒让他有些看不透深浅了。
他的目光不自觉地在湖畔停留,落在垂柳下亭亭而立的白衣少女身上。微风拂动柔长的发丝,她轻蹙着眉,仿佛有不尽的愁绪。
慕少卿感到内心有轻微的悸动。从昨日起,他几次想单独与江晚璃说一会儿话,至少问问她,为什么会送给自己清涧兰舟曲?但每当念头出现,随即他就会怅然想到,纵然真如长久以来所期盼的,晚璃待自己与旁人不同,那又能如何呢?他不可能因此改变立场,无法放弃与洛湮华对立,必须坚持下去。
那么,自己究竟为了什么,一定要与洛湮华对立呢?这种状态真的无可改变?每一次,思绪到了这里就继续不下去了,白茫茫的雾气会涌入脑海,将情感阻断在意识之外,而后困惑依然存在,但他已经漠不关心,如同一个遥远的旁观者。去找心爱姑娘交谈的冲动,也就一次次烟消云散了。
慕少卿也曾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劲,试着穿透那片屏障般的白色,接续被隔绝在另一端的头绪片段,就像收回消失在视线之外的风筝,但他随之就感到头脑昏眩,甚至阵阵疼痛,茫茫的雾气变得愈发浓厚,有若实质般充塞所有空间,将他原本就微弱的意识之线撕裂、消融。
只要停止努力,不去碰触那个最核心的念头,一切不适都会很快消失。慕少卿并没有觉察到,由于一次次的失败、摧折,自己艰难的反抗已趋于衰微,渐渐无以为继,他步回初始的逆反与桀骜,在近乎冷酷的默然中感到了安心。千百年前,吴越之地就有着无数嫉恶如仇、誓死雪恨的传说,自己留着同样的血,为什么要委曲求全、沆瀣一气?而晚璃,他甚至朝相反的方向想着,倘若晚璃所做的一切是为了洛湮华呢?那么,相见争如不见,自己还不如不要知道。
于是他反复地陷入矛盾徘徊,没有去找江晚璃,而江晚璃也没有找他,感觉上不知是失落还是应该松一口气。
时辰已临近黄昏,就在慕少卿转念的短短一刻,谢潇走近濯月亭,两名属下随在身后,衣着分属淇碧和玄霜,手中各捧一只木盒。
“慕令主,”谢潇的神色极是严肃,“依照前约,宗主应允的证物已经送到,请你过目查看!”
第一百三十三章 草木无情
所有人的目光立时都集中到那一长一方两只木盒上,群雄纷纷聚拢过来,一些距离近的、自感有关联的进入亭中,坐不下就站着,多数人簇拥在外面,将濯月亭围得里外三层。洛凭渊也拉了二师兄,径自分开人群进去,到了宁则非身侧。
朱晋站起身,朝四周一拱手,沉声说道:“请众位同道为我琅環做个见证。”
谢潇从淇碧属下手中接过方形的盒子,置于茶桌上打开,里面盛着一叠文书卷册。他先是拿起最上面那份,翻动到其中一页,逐字念道:“甲寅年仲夏,本县谭溪镇春抬巷木匠王大福添第三女,名王穗儿,里正张保升具名报与县户房核记,时天宜三年六月初七。”
众人一时间都有些不明所以,慕少卿冷冷道:“这是什么?”
“琴师裴姑娘降生时的年庚记录,连同本名,载于十九年前。”谢潇一板一眼说道,“这本户籍簿则是在赣州源水县衙查找到,上有户房印鉴。”
他跟着拈起一卷字纸,缓缓展开:“木匠王大福,谭溪镇章王村人士,家中兄弟三人,上数五代皆为本村农户,朝夕耕种,供奉宗祠。因家中田亩有限,王大福十岁起拜村中木匠为师,一同于潭溪镇延揽活计,十八岁娶亲同村女子章红杏。二十七岁分家另过,迁入镇上春抬巷赁屋居住,而立之年得女王穗儿,三十六岁染病而卒,留下一子三女,葬于村北。这是王家族谱碑文拓片,另有王氏族长证言,三位族老一同画押,请慕少庄主验看。”
群雄面面相觑,谢潇口中所述,分明是一个普通庄户手艺人的生平经历,谋生、成家,包括中年病亡,都毫无特别之处,却在试剑大会上娓娓道来,被数千英杰屏息静听,也是一桩奇事。
慕少卿锁住眉头,他已明白了洛湮华的意思。裴素雪是裴三娘的养女,应是的确改过名姓,难道原先是姓王?而木匠王大福生于村落田埂,祖上世代务农,常年守着家门前的乡野镇子讨生活,无论怎么看,都与琅環扯不上关联。
果然,随着谢潇将文书一份份念出,琴师裴姑娘的身世脉络也逐渐清晰连贯。裴素雪,原名王穗儿,赣州源水县谭溪镇章王村人士。天宜九年王大福身故,章红杏拖儿带女回到村中,依靠家里四亩薄田维持生计。天宜十年赣州一带遭遇洪灾,地里颗粒无收,为保孤儿寡母度过荒年,王家长兄做主卖掉了年纪最小的幼女,身价三斗稻米。王穗儿当时七岁,被人牙带往姑苏,与另外三名女童一起卖入一户樊姓商贾人家,取名藕香,服侍家中女眷。
三年后,樊客商生意蚀本,不得不卖掉城中宅院,携带家眷回乡另谋出路,小丫鬟藕香于是被发卖到一家名为春色流波的青楼,开始每日学习书画弹唱,其时是十岁。应当说,在众多身世坎坷、命如飘萍的苦命女子中,她算是很幸运的。大约一年后,青楼重金请托名闻江南的琴艺大家裴三娘前来为清倌人做指点。裴三娘偶然发现,这个才接触古琴不久的小姑娘,于音韵方面却有种与众不同的灵性,遂起了收徒之念。为了让春色流波放人,裴三娘辗转设法,还动用了多年积聚的人情,幸而在鸨母眼中,藕香虽是个好坯子,却不是最顶级的那种,加上才教养了一年,耗费的心血花销有限,最终在索取纹银四百两后拿出了卖身契。裴三娘其实已年近不惑,欣喜自己一身技艺后继有人,亲自到官府消去了藕香的奴籍,为其改名裴素雪,相待之情,亦师亦母。
此后数年,裴素雪跟随师父,专注练习琴艺曲调,裴三娘凭自身名气往来于扬州、苏杭繁盛之地,也曾接受大户人家延聘,但短则月余,长不过半载,直到四年前来到金陵万剑山庄,就此安住,再未离开。
章红杏因生活困苦,九年前已带着儿子改嫁到距离章王村八十里的另一个村庄,王穗儿的两个姐姐,一个已出嫁,另一个同样在不得已时被卖去了赣州城中。
淇碧调集的书证摊开在茶桌上,一应俱全:王穗儿卖身的字据,樊家买丫鬟时与牙婆立下的契书,转卖青楼与赎身时的手续文契,上面统统写明了双方和中人的名姓,签字画押,春色流波那份,还附有一幅画像;又有裴三娘在姑苏府衙为王穗儿去籍、更名的记档,盖有官府印鉴,这些纸页文册已陈旧泛黄,看得出存放了不少年月。此外另有几份来自有关人等的证言,证明张红姑自家同样是村中农户,以及改嫁的事实;还有裴三娘由于爱惜藕香的天赋,几经周折为其赎身的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