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阙韶华(239)
因为变起仓促,无论另外三名门卫还是落叶居的众守卫都反应不过来,怔在当地。
“大伙儿快走!”顾筝偷袭点穴得手,赶忙一指后门,大声道:“司徒、老夏,怎么还愣着,我这可尽力了!快点,冲出去!”
人在乱了阵脚时最容易遵循他人的判断,司徒予和夏简这一路折腾虽是出于被动,内心却已隐隐有了事情必须办成的意念,又本能地觉得顾筝是自己人,十余人登时一拥而上,将朱晋裹在中间往外冲,几个才回过神的门卫哪里挡得住,混乱中也不知相互是怎生出招防守的,总之没几下三人也被点倒,只能眼睁睁看着一行人扬长而遁。
山路上一片寂静,身后没有人追出来,众人奔出一段才缓下脚步,主要是朱晋走不快。司徒与和夏简暂时松了口气,对顾筝的应变之才都有些佩服兼疑惑,但仍然认为自己是被姓夏的\姓司徒的平白坑了一道,不禁又互瞪一眼。
顾筝却已顾不得他们在斗什么,他看看周遭地势,打了一声长长的唿哨,前方立即回应了一声相同的唿哨,十余道人影从山路转角处闪出,有人牵着骡子,为首的却是不久前才加入靖羽卫的聂寂峦与曲观阑,以及洛凭渊另外两名随身亲卫。
如果说司徒予和夏简本来还将注意力放在对方身上,想着不可让这对头走脱,现在就算他俩再迟钝,也醒悟过味了。二人面面相觑,同时盯住顾筝。
靖羽军士过来将朱晋扶上骡背,顾筝和来人交谈了几句,这才回身团团一揖,满脸不好意思:“司徒、老夏,我这真是迫不得已,为了不伤和气、为了大家齐心协力才出此下策的。我床下的竹叶青全都送给你们和老胡做赔礼。”
万剑山庄十二名守卫悲愤莫名,心中无不大骂:“你那点酒够赔什么?”但是朱晋是自家不惜打了一架,亲自护送出来的,总不成因为恼怒受骗,再合力抢回去。
“这个……我就先不回山庄了,须得躲一阵再说。那个,”顾筝在众多怨念的灼灼眼神中后退了一步,仍然满脸惭愧,十分真诚地说道,“留下大家挨骂受罚,我顾筝未免太不仗义,要不,你们都跟我一起到怀壁庄避几天风头?”
事后司徒予和夏简作为难兄难弟论起朱晋脱身时的具体情形,司徒予问起心头疑惑:“顾筝那小子骗了你我的钥匙,可是第三道锁是怎么开的?难道蒋谦也着了他的道?”
“蒋谦没给他钥匙,其实根本也用不着。”夏简没好气地说道,“前两道锁打开后,他从怀里摸出一柄尺许长的短剑,拔出鞘时就见一道紫光,我还没来得及看清楚,这家伙一剑无声无息就将最后那道锁斩落了,绝对削铁如泥。我本想问几句,他偏说那宝剑是你事先准备好的。”
而换作朱晋,回忆起这段经历时,就会禁不住地感慨:“即使深陷万剑山庄,有幸得纯钧和鱼肠护持,焉能不安然脱困?”
第一百二十二章 进退之道
万剑山庄内外的波澜种种,暂时还无法传到聚仙楼上。江晚璃本是一时气急,听到静王的话,多少恢复了冷静,她望了一眼慕少卿,但见他眉宇间尽是戾气,掩去往日英华,不禁叹息一声,默默转身回到珠帘之后。
慕少卿感到心里又升起了一丝异样。多日未见,江晚璃像是消瘦了一些,她的凝注与叹息满含忧虑,仿佛在说:不要这样,不该这样。
在刻意压制之前,这种感觉犹如涟漪般渐渐扩散,细微却无法忽略,一如半个时辰前第一眼见到洛湮华。他不觉有些出神,连自己是何时坐下的也没注意。
古筝的音韵再次如泉水般流出,楼下送上了一道鱼汤,每人面前一小碗,这是聚仙楼的名菜之一,以江中四腮鲈鱼烹制,色呈乳白,入口鲜美。
“在洛城时,常听人讲起江南景致,江波浩荡、鱼米桑麻。像这样的鱼汤,北边是尝不到的。”洛湮华略品了一口,悠悠说道,“想禹周建朝之初,琅環缘起湖湘,植根江浙,如洞庭萧家、姑苏白家、泸州关家,以及你金陵慕氏,无一不是从最初起就志同道合、数代相随。这些年,江南地界更是我琅環的退身之地、休养生息之所。少卿怪我滞留洛城、迟迟不至,但你可曾想过,长江以北对我们来说又意味着什么?”
“你叫我来,就是为了讲这些老生常谈?”慕少卿老大不耐烦,冷笑道,“说来说去,还不是拿为国为民那套道理哄着大家替朝廷效死力!”
“琅環遵循的是武林中人的本心,从来不是为了朝廷存在的。”洛湮华淡淡说道,并不理会他的态度,“之所以百余年来十二令多行于江北,或协平中原内乱,或远赴边关戎机,那是由于大家都明白,倘若任凭山河动荡、外虏入侵,终有一日,山温水软的江南也将不保。从晋州、豫州到冀州、鄣州,再到边关韶安,北方有无数先人的付出和鲜血,参与归雁峰会战,并不是为了皇帝,而是于国于己,辽人都是我们的仇敌,少卿去年赶往太平峡谷合攻品武堂,难道不是抱着相同的想法?”
慕少卿一时语塞,裕门关外一役,尽管他从头到尾独来独往,又对朱晋声称并非奉命而行,但终归是去了。推己及人,好像也不便再对横刀、灵虚参战加以指责。
“那又如何?”他从牙齿缝里说道,“你可没去战场,旁人餐风饮露、浴血拼杀的时候,你坐在洛城的王府里,等着用战果和捷报换取进身之阶,这不是私心是什么!要是真如你自己所说那样大义凛然,在哪里不能做这个宗主,非要留在洛城?”
“不讲理也要有个限度!”容飞笙忍无可忍,“你当八年前朝廷与我们定下的条件是儿戏,说打破就打破,说报仇就报仇,不用付出代价?主上若是离了静王府,你万剑山庄还有今日的安逸日子?你知道为了能让大家顺利回到江北,主上他……”
“我看他好端端的,能有什么事?”慕少卿截口道,神色轻蔑,“早听说在洛城就是两个皇子争着回护他,到了金陵又是一堆如你这般的忠仆围着,还嫌不够?”
容飞笙气得脸色发白,鉴于此人眼下不可理喻,就算道出静王身中的毒性,对方怕也是决计不信且无用,虑着在场还有局外人如南宫琛,他按捺着火气,将后半段话忍了回去。
洛湮华微微摇头,示意不必再争,显然旁人越是替自己说话,慕少卿的回应就越是难听。
“洛城是帝京,也是琅環昔日蒙冤遭害之地。”他的声音淡然依旧,听不出情绪起伏,“韶安失陷的战报传入京中,母亲在凤仪宫被逼自尽,罗织的罪名一条条当头压下,紫宸殿上臣子血溅阶前,同伴知交旦夕死难,奸佞叛徒青云直上,这一切统统发生在洛城。你问我为何不肯谋求脱身,假使一走了之,奸人加害之恨,诬陷叛国之冤,城关失守之辱,前情千种、似海深仇,这一切要如何归属?凭着一柄剑当真解决得了?”
“所以再无其他办法可想,唯有靠你洛湮华留在洛城审时度势,直到时机成熟,是么?朝廷总有一天会心甘情愿平反冤屈,你从来不都是这个论调,让所有人陪着苦苦地等!”慕少卿最听不得这些道理,将拿在手中的酒杯往桌上重重一顿,“你可知江左使过世时,晚璃……江姑娘甚至在灵前立下重誓,只要你这表兄一日还为了琅環在洛城受苦,她便一日不嫁,绝不会独享安逸!如今怎样?那些不共戴天的仇人已经舒舒服服又过了十年好日子,太子依旧是太子,贵妃仍然是贵妃,而我们呢?你知道忍受仇恨煎熬、日夜苦等是什么滋味?”
静王蹙了一下眉,不同于方才纯然的指责讥诮,慕少卿这番话里有着复杂纠结的情绪,似乎还带着一点掩饰的意味。舅父去世那阵子,江南与洛城之间传递音讯很是艰难,晚璃的誓言,听到的人本就不多,或许是出于某种默契,谁也没对自己说起。事实上,还是这几天住进怀壁庄才得知此事。
帘幕后的江晚璃应是在凝神弹奏,伶伶的清音如流觞曲水,但洛湮华仍能感到其中不易觉察的轻微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