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阙韶华(209)
接着他就看到了冯坤,冯掌柜脖子上左右各架一柄明晃晃的长刀,执刀的是两名面无表情的军士,腰系紫带、足登快靴,正是靖羽卫的装束。
身后“砰”地一声门户紧闭,姬无涯遽然回头,只见刀光雪亮,楼门已被靖羽卫封住。他心里直往下沉,转头时余光一瞥,墙壁上现出一排排方形孔洞,不知多少弓弩朝他对准。
“姬护法欣然而至,看来是对自己的谋划很有信心。”清朗语声传来,两名军士押着冯坤退开,宁王缓缓走到近前,负手而立,七八名靖羽骑卫手按兵刃立于身后,“本不该让你在酒楼之上久候,没想到,昆仑府在城中还有这许多余孽,难免多费了些功夫,只好晚一些才请阁下过来。”
“好说,五殿下客气了。”姬无涯压着声音说道,竭力维持着脸色不要变得太明显,他明白自己是中计了,暗袭不成反踏入陷阱。且不说对方如何设下计谋,除了那堆尸首,昆仑府进来的许多人手、特别是几十名强手都在哪里,怎么可能短短时间全部被制住,连个脱身出来报讯的都不见?他飞快地转念,不动声色地朝周围打量了一眼。
“姬护法是在找自己人么?”洛凭渊神情淡淡,转头问道,“沈副统领,适才楼中一共闯入多少逆贼?”
“回五殿下,先是从二楼和那边窗口溜进来七人,死了四个,还有三名活口在楼上押着;”沈翎在一旁答道,口气略有点不确定,“后来往里冲的就多了,属下还未清点完毕,连死带伤大约过二百人,挨了三轮机括和弩箭,还有口气的也都暂时放在楼上。前后无人逃脱。”
“姬护法对奉命前来的人数似乎有些意外,可是手下没有到齐?”洛凭渊见到姬无涯脸上惊疑不信之色一掠而过,心下冷笑,“看样子,你的本事还不足以让昆仑府上下遵从号令,不愿一条路走到黑的大有人在。”
静王入宫当日与吉光片羽之间的交锋,他也是才知晓不久。前天晚上,檀化羽依照约定,趁夜再度踏访澜沧居,与正在养病的洛湮华相谈至月过中天,最终达成默契。作为与琅環讲和的条件,阴使魏无泽是注定要被昆仑府放弃了。不过阴阳双使掌握实权已久,檀化羽即使身负府主于长春的委命,手持府中圣物明玉令,要接管阴使的势力也非朝夕可就,可以想见在未来一段时间,昆仑府内部将面临重新洗牌,结束良莠不齐的局面,部分下属势必将随着魏无泽一道被舍弃。
静王当然不会提到今夜要在棋盘街的茶楼中设伏擒拿姬无涯,而檀护法也未曾说出自己的师兄正在紧锣密鼓地策划奇袭淇碧,但看得出,檀化羽还是忍不住出手了,总不能让昆仑府中的精锐过于折损,那些没来的武功好手多半是被牵制住,甚至已经离开了洛城。赵栾秋与冯坤都是魏无泽招揽来的嫡系下属,而眼前这位八步孔明,更是昆仑府不得不让步的交换条件之一。
“是我一时不察,误中圈套。若非出了叛徒,你等焉能守株待兔?”姬无涯已知无幸,但生平最恨被人耻笑能力不足,他已认定必是昆仑府中有人背叛,投诚了朝廷,与那些恭敬领命却变卦不来的下属脱不了干洗,恨声道,“今遭被靖羽卫侥幸得势,只能凭你逞威,但是此乃天不佑我,非是本座谋略有失。洛湮华尚且被治得奄奄一息,还轮不到你这竖子轻辱!”
“依我看,你自命不凡、阴险有余、谋略不足,那孔明之称从此还是去掉吧,实在连累了诸葛武侯的威名。”洛凭渊皱眉说道,“阁下夜入宫城、栽赃谋害,乃是钦命要犯,无论御林卫还是靖羽卫,都早已盯上了你,只少个合适的契机。你不必觉得今晚栽得冤枉,更不必认为是有谁告密,你追踪淇碧,淇碧也在追踪你,想想此处是谁家地盘,设下罗网的人可不是区区在下。”说着,他回身问道:“是不是这样,皇兄?”
姬无涯心中剧震,靖羽骑卫分到两旁,有人缓步走到前面,被洛凭渊扶住,正是静王洛湮华。他的脸色看起来仍透出病态的苍白,然而眉目沉静,行止态度一如既往。尽管尤带病容,但绝非病重不起、奄奄一息。
除了宁王,他身边还有一个姬无涯此时绝不想见到的人,一身平凡布衣,神情波澜不惊,看似随意地站着,但没人能说清他是何时现身于此。即使过去未曾谋面,除了大内统领李平澜,谁还能有这样的气势。
如果说,方才姬无涯还在审时度势,考虑是否拼命一搏,现下他已经明白,如果不想死得太快,束手就缚已是唯一的选择。
“难得琅環宗主与众不同,谁家打探情报不是伪装得越平凡越好,偏生淇碧布置了一座遍布机关弓弩的茶楼,”他冷笑道,“花费如许多心血,莫不是居心叵测,随时要动刀动枪,暗地将京城中的对头都除去?”
“进门许久,姬护法不会现在仍然以为,这座陆羽茶楼是淇碧的所在吧?”洛湮华听出话里的挑拨之意,淡淡看了他一眼,“很可惜,你想见的淇碧令主从未驻守于此。数月前闻说昆仑府跟随耶律世保,要借着比武议和之机来洛城作乱,我特地请朋友帮忙,借用了这处所在,专为等候姬护法的大驾。为了将机关设得恰当满意,凌虚的关令主和小绫可下了不少功夫。冯坤掌柜到处探听固然辛苦,琅環为他指明方位也是殊为不易,如果入了歧途,让昆仑府迷路到别处,收拾打扫就麻烦多了。”
陆羽茶楼位于棋盘街中段,与谢枫坐镇的谢记茶楼相距半条街,无论派驻人手还是观察情况都甚是便利。这里原是端王府的产业,最初是为了呼应并掩护谢记,白若菡从端王爷那里半买半借过来,由兄长白清洲担任幕后的东家。半年前洛凭渊扫荡飘香酒楼后,静王想到昆仑府定会伺机报复淇碧,于是琅環着手改建,确然准备已久。
他看着姬无涯变换的脸色,徐徐说道:“大家都觉得,与北辽决胜之日,该是昆仑府动手之时,横刀和凌虚早已做好准备。二月十五宫中事变,他们都担心你等临时改变主意,分散逃逸。但我想姬护法骄矜自负、好大喜功,自觉占住了优势,应当舍不得半途放弃。你果然不负所望,如期莅临。能够将贵府散布在洛城中的残党一网成擒,实在有赖于姬护法的贪心自大。”
他的声音里并无得意或嘲讽,仿佛只是平铺直叙,道出再普通不过的事实,姬无涯却觉得像是被人一层层剥去面皮,自以为神机妙算,实则每一步行动全在对手计算之中。众人的目光都多少带着嘲弄,如同在看一个自投罗网的傻子。
他还从未体会过这等奇耻大辱,偏偏无可辩驳,一时间几乎连面临的绝境都忘了,忽然长声而笑:“想不到,琅環宗主煞费苦心、大动干戈,特地为不才布下如此大一个陷阱,姬某人还真是荣幸!”
与先前开口不同,他这句话中气充沛,以内力送出,从陆羽茶楼传出很远。
“我奉劝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已说了许久话,吉光片羽如果肯来救你,早就来了。”洛凭渊冷冷说道,心里却记挂着静王的身体。今晚皇兄执意亲自到场,他与奚茗画都拗不过,病势才见好转,实在不宜在满布杀气血腥的陆羽茶楼中久耽。
“现下该擒拿的都已入瓮,李统领看,下面如何收尾?”他转向李平澜。
“此人数罪并犯,我带回宫中审问,给陛下一个交代。余下人数太多,还是由你处理罢。”李平澜神色平淡,今晚是靖羽卫与琅環协作,茶楼内部由横刀和凌虚把控,靖羽卫负责清除外部的暗哨,维持街道秩序,他只是过来掠阵顺便押人。
洛凭渊向旁侧略一颔首,四名靖羽骑卫兵刃齐出将姬无涯逼住,其中一人出指如风,连点数处大穴,便有军士过来五花大绑。姬无涯没有反抗,如果檀化羽在场,与自己联手,或许还有一线脱逃之机,然而直到此刻也不见师弟现身。宁王为何会知道吉光片羽的存在?联想檀化羽那句规劝收手离城的话,他心里直发凉。
“姬护法适才说得不错,今日之局的确是专门为你而设。”洛湮华看着脸色发灰,长髯乱成一团,已然不复清高自诩的姬无涯,在耶律世保一行来到洛城之前,他没有见过这个护法,但许多年来,始终未曾忘记仇人的存在,“距离你和温天笑在洛城中杀害琅環右使萧夙玉,至今已近十年。凭你的本领能为,本配不上得到此等待遇,然而若是随随便便将你杀了,我却觉得不足以告慰萧右使的在天之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