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阙韶华(124)
候见的臣子不少,洛凭渊便没有多耽,向皇帝行礼后说了几句话,就转去后宫看望容妃,当然主要还是为了找洛雪凝。
天宜帝理完一轮政务,又与辅政薛松年谈说片刻,才吩咐摆驾芷汀宫。
他坐在御辇中,仍在思考方才的对谈。薛松年一表人才,彬彬儒雅,以四十七岁之龄而居要职,近年来一直颇受器重。在皇帝眼中,这位辅政作派保守了些,没有把握的话向来一句也不肯多说,但国事当然要交给持重的人才放心;后来虽渐渐察觉到薛辅政在官位权谋上强硬老辣,与起初印象十分不符,但也没有太在意。只因与那些以直言犯谏为荣的文臣相比,薛松年每有劝谏,往往能说到他心坎上,听上去顺耳得多。
比如今日,薛松年含蓄地提出,户部清查当然是非常必要并且符合百姓需求的,但是否应当将要求和力度控制在一定范围内。各地有各地的难处,对查出缺漏的地方官员不必过于追责,放宽期限,及时弥补的甚至可以适当嘉勉,如此不至令禹周州府惊动太过,生出其他事端。要知迫得紧了,官吏们便会将压力层层往下转,百姓反受其害,最终怨的仍是朝廷。他说道:“陛下心系黎庶,视百姓如子,但各地州县乡里的吏员却是为陛下办事的人,朝廷政令颁下去,尚需通过他们方能畅行无阻。而今户部上下已然惶惶,还望君恩浩荡,相待略多宽仁,以安群臣之心。”
天宜帝冷笑道:“这群欺下瞒上的小人,上折子时个个说得好听,上报君恩,下慰黎庶,到了地方任上哪个真做到了,还不是只想着中饱私囊。朕心已定,薛辅政不必多言。”
他心里其实难免微微动摇,薛松年话里提到了两件他最关心的事,一是战乱未平,朝廷不宜动作过大,最好各地都维持一个平稳之局;二则是督得严了,来找自己劝说或求告的人难免越来越多,烦不胜烦也就罢了,怕的是留下更多症结,届时非但没能得到好名声,反遭怨怼。
说来说去,根上的问题出在地方官吏腐败,又上行下效,官场风气败坏得太严重了,朝中虽也有些直臣,但要扭转这种状况绝非旦昔之功。
想到此处,他对今科取士便生出几分期待。几百名新进士中总能擢拔出一批好苗子,得用的人才实在多多益善。
沉思间御辇已经行至后宫,他见到丽嫔着一身鹅黄色宫裙,正带了两个宫女从御花园中出来,见了御辇就避到道旁。
“宁馨可是刚去了园中?”天宜帝道,丽嫔自在兰亭宫前摔倒小产后一直无精打采,近几日日像是情绪好转许多,重又有心情梳妆打扮了,他见了倒也舒心。
“陛下,”丽嫔盈盈行礼,“臣妾本来在园中赏菊,可巧公主拉了宁王殿下进园,要到枫晚亭中写字谈心,臣妾就出来了,正想回宫。”说着,用带点期盼柔情的目光望着皇帝。
“去吧,朕明晚再过去看你。”天宜帝挥挥手。他这时才想起洛凭渊今日该是给雪凝带了字帖,这会儿多半正在欣赏切磋。定是洛雪凝的主意,不肯好好呆在宫室里,还要贪图风雅跑来御花园。
丽嫔高高兴兴地回宫去,天宜帝记起那个小小的赌约,便生出几分兴致,对吴庸道:“停下,随朕到御花园中走走。”
枫晚亭是一座八角的玲珑小亭,周围栽了一片青翠竹林,在御花园一角营造出几分曲径通幽的意境,竹叶在风中沙沙作响,令人从心底生出沁凉的静谧。
亭外候了几个内侍宫女,见到皇帝都跪下行礼,天宜帝摆手示意她们不必出声通报,惊动里面的皇子和公主,信步沿着五色鹅卵石铺成的曲折小径走进去。
竹林自然没有多深,两三个转折后就隐约看到了翠竹掩映的枫红亭角,四下的清芬里,隐约渗入了袅袅沉香的气息,平添一份雍容。天宜帝正待举步入亭,又停住了脚步,伴随着竹叶的沙沙声,亭中的对谈飘入耳际。
“五皇兄,你看我这个字写得怎样?”这是洛雪凝清脆的声音,“就算不能神似,总还形似吧。”
“让我看看,”洛凭渊笑道,“陈鹤龄的字偏于刚正,女孩儿要照着练不容易,赵繁昔的就适合些,外柔内刚,骨架清逸,我带了好几个人的字来,雪凝不妨从里面挑一份。都是才子,不过还是以陈赵二人为最佳。”
“全都是今科的策论,这不是父皇出的题么?还以为五皇兄会拿些寻常诗文过来。”亭中传出纸张翻动的窸簌声响,洛雪凝应是有些好奇,又道:“从前都不知道,五皇兄是何时识得了参考的举人?既然是才子,字又写得这么好,想来一定会金榜高中了。”
天宜帝原本只是随意听听,此刻却不觉留上了心,略踏前了一小步,要听洛凭渊怎样回答。
“若说如何认识也是寻常。初回洛城时跟着林辰那家伙出去,因缘际会见到赵繁昔,当时是觉得他的诗词写得好,攀谈了几句,”洛凭渊道,“后来却偶然得知,他和陈元甫几个朋友今秋要入闱,却在考前遇到了些麻烦,差点不能下场。我当时路见不平顺手帮了一把,就都认得了。”他的声音里有些感叹,又似乎带了一丝无奈,“说起来,这几个朋友的才学都是极好的,应是足以考取。不是我夸大,陈元甫实在是状元之才,又心怀报国之志。绍兴府文脉从来昌盛,他十八岁即中解元。但是九年前初次会试,在考号中一觉醒来,答卷不知怎的竟被墨迹污了,被黜落下来。六年前第二次,本来考得稳妥,却仍是未取。考中的朋友帮他打听,只说答卷里犯了不知哪里的讳,仍是黜落;也有人说真实原因是他不懂得通关节,机会就被别人占了。他那时心灰意冷,三年前就没有应考。这一次,实在是鼓足了勇气前来,结果还没考就犯了小人,抱病坚持着下了场,还不知结果如何呢。”
他笑了笑又道:“他们一行现下刚搬了住处,素日里的诗文不在手边,我昨日也是忘了,去要的时候就只得这几篇考后才默记下来的答题文章。若是皇妹想临写诗文,我过几日再拜托他们写几张。”
洛雪凝听得动容,轻声说道:“五皇兄,既然有真才实学,相信今科一定会榜上有名的,听你如是说了一回,我也盼望他几人能考取,不然日后见到这策论上的字都会心有戚戚了。”
“原不该和你说这许多题外话,我也是一时感慨,”洛凭渊笑道,“皇妹不必在意。现下不如照着这张写几个字看看,我还是觉得赵缅的书法最合适你临写。对了,既然觉得好,记着欠我一个香囊。”
两人方才都有些严肃,至此时又恢复了言笑不禁,洛雪凝笑道:“不就一个香囊,绣了送你便是。不过要先等本公主练好字,给父皇抄完经书才能轮到,且慢慢等罢。”
吴庸站在皇帝侧后,见他只是沉吟不语,自然也是屏息静气。亭中两人不再议论科举,只是随口品鉴几人书法,谁的字饱满秀润,谁的较为灵动飘逸。丹阳公主喜爱诗词,洛凭渊于是将明月楼初见时赵缅那首小令念了一遍。
天宜帝又听了片刻,觉得已然尽兴,当下也不进亭,回过身朝吴庸略略示意,两人便沿着来路走出了竹林,将竹韵墨香留在身后。
第二天傍晚,丹阳公主遣了一个内侍到静王府,给宁王送来几张绣花图样,说请五皇兄挑选一个喜爱的好绣在香囊上。洛凭渊让那内侍坐下吃茶,拿着一小叠纸逐一翻看,有松柏长青,有寒梅映雪,有青翠修竹,最后一张则是一个胖乎乎梳了双环的小娃娃,穿着大红衣裳虎头鞋,怀里抱了一尾金鲤鱼。
洛凭渊不免微笑,随意指了一幅图案最简单的鱼戏莲叶。他赏了那内侍十两银子,就到澜沧居去,将那张娃娃抱鱼摊开在静王书案上,笑道:“皇兄,父皇已经遣了人,将我送的字帖要去了。”
“如此,已是很顺利了,”静王看着那个憨态可掬的娃娃,也是微笑。这幅图案是事先约好的,洛雪凝说金鲤鱼隐喻跃龙门,也算一个吉兆。他说道:“接下来,就看父皇会不会有所反应了。我们能这么做,主要还是因为元甫等人确有真才实学,否则即便上达天听也是无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