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阙韶华(149)
三皇子一口怨气年深日久,却从来没机会发泄,导致如今就连听别人提到洛临翩之名都会心火上蹿。
他不由又冷笑了一声,却未马上答言,总不能反驳说自己至少去过雾岚围场,还到洛城周遭的州县巡视过皇庄御田,并非没出过城吧。
“好了,到此为止。”天宜帝抬手止住安王,“这是你做兄长该有的样子吗?枉费朕总让你修身养性,仍是动不动就出言无状。”
安王气得脸皮红涨,但他近来与太子一样不得意,听出皇帝话中偏袒,只好按捺着不再说话。
“临翩连年征战确是辛劳不易,既然执意要辞,朕准你暂时缴回兵符,先休息三月,到时再作安排。”天宜帝道,云王如是坚辞,固然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但想想也还符合此子一贯的行事风格,倘使恋栈兵权或者变得热衷政务,再有多少堂皇的理由也是反常。
他放下心来,便想给四皇子多加赏赐:“云王有大功于国,今次归来,朕已命内务府重新为你修葺过府邸,皇儿可还有什么心愿或者需求,不妨对朕言讲。”
“谢父皇隆恩。”云王道,神情由惯常的冷淡转为肃然,“北境之胜,是我禹周十万将士血染疆场,用生命换来的,一片为国之心,可昭日月,儿臣愿请父皇早日为死伤的军兵与义士颁下抚恤,为立功之人论定功劳,赐下恩赏,此外并无他求。”
天宜帝脸上和缓的笑意不易察觉地僵了一僵,云王还在韶安时,会战的报功折子与死伤名单已经呈送到洛城,朝廷已对其中一部分论功行赏或者按例抚恤,但是两份名单里,虽未明写琅環二字,却著明了横刀、凌虚的字样,收入眼底之际,就如又看到了昔年在北境驰骋来去的琅環十二令。
根据战报,琅環所部在归雁峰会战中立下汗马功劳,恩赏或厚恤都十分应当。但朝廷或者说他自己尚未同意洗清琅環在韶安变乱中蒙上的叛国嫌疑,给洛湮华的答复也一直含混不清,现下如果依照云王所请,在旁人眼里便有点像在打自己的脸。部分赏恤拖着尚未发放也是同样缘故。
问题是此等理由,在紫宸殿上很难对百官特别是云王说出口,不论从前如何,琅環的付出是真实存在的。
他下意识朝御阶下看了一眼,静王没在场,然而此刻,他却感受到那种静默无声的力量,柔和而坚定地流向预定去往的方向。它似乎早已存在,与其说是为了达成目的,更像某种信念,来自琅環,更源自洛湮华本人。正因静王从未声张宣扬,因而一旦当众摆明,令人铭感尤深。
“如此,朕晚些下一道手谕,着兵部加紧办理便是,皇儿亦可遣人从旁督促。”他来回考虑了片刻,勉强还是答应了。
云王拜谢圣恩,回到洛城后的初次朝见就算顺利结束。
散朝后皇帝难免要将久别的四皇子留下叙些家常,太子与安王只得在旁边陪着。
太子作为兄长需要表现出对皇弟的关爱,洛临翩自忖无需对他多做应酬,尽管没再当面给难堪,但神色一直淡淡的,让人也很难热络起来;洛君平极力克制,仍然时不时要冒出两句夹枪带棒的风凉话。
天宜帝看在眼里,也不点破。洛临翩自小对兄弟都不亲近,他早已见得多了,但是今日却有几分感慨:几个皇子关系走得太近固然让人放心不下,可瞧这情形,也就是当着自己勉强维持个面子情罢了。
他于是说道:“临翩不必急着出宫,先到后宫去探望你母妃,陪她说半日话。到了晚间,朕也去芷汀宫同你们一道用晚膳。过两日宫中家宴,你正可见见叔伯亲眷。”
洛临翩微微躬身应了。太子笑道:“知道四皇弟还有公务要忙,待到有暇,到我府中闲坐。你和三皇弟向来各有各的脾性,自己兄弟何须见外,就该一道饮几盅。”
“多谢太子美意,但我这几日已有安排,只怕不得空。”云王淡淡道,转而对天宜帝说道,“父皇,儿臣戍边以来,但觉辽人之狡诈善战,实是我禹周军的大敌。今次会战情势可说凶险,儿臣能侥幸得胜,既因我军将士奋勇杀敌、保土安疆;也有赖于朝廷从后方源源支持粮草兵马,且得益于琅環旧部以国之大义为重,屡屡相助;此中缺一而不可。儿臣既然回到洛城,待公务办完,便打算先去看望大皇兄,向他当面谢过;闻说五皇弟也在静王府暂居,正好顺道拜访。”
天宜帝脸上的笑容又明显僵了一下,他不允静王使用琅環之名,但架不住四皇子对自己当面提起,似乎难以挑理。
太子与安王互相看了一眼,心里同时想到当年洛临翩听说御医迟迟不去给大皇子诊病,将太医院掀了个底朝天的事迹。由于骂得名正言顺,皇帝也只得没脾气。那时还能说是偶然看不过眼,而今三四年时光下来,阵势又有不同。两人一时都有种复杂的感觉,云王会构成多大威胁尚不好说,但他一到,洛湮华倒是多了个洛城里谁都惹不起的后援。
云王前往静王府,是在抵达洛城的第三天,正是他同洛凭渊说好的时间。
天空自晨起就飘着小雪,十数名护卫拥着身披白裘的洛临翩行至府门前下马,一路上引来瞩目无数。
云王还是初次登门,洛湮华引他来到后园一处小亭,含笑说道:“洛城几日间接连落雪,倒似是四皇弟自北境带回来的一般。本来在房中也不错,但亭中赏雪,更见清雅疏阔。”说着,又让人去请宁王过来。
亭周用帷幕遮挡寒气,角落里摆着融融暖炉。洛临翩在亭中随意坐下,见周围雪地茫茫,唯有一颗老松伴着半树新开的腊梅,那花于淡黄中透出浅碧,一朵朵剔透如玉,的确清雅绝伦。他点头说道:“大皇兄这园子,倒是有几分野趣。我昨日才回府,等收拾好了,也请你过去坐坐。”
“我府里顾不上雕琢,便图个野趣好了。”静王微笑道。云王的府邸听说十分精致,不过主人几年不在,虽有家仆打理也难免萧条,“可是已经同兵部交割完毕了?”
“差不多了,不然按照你的嘱咐,还得接着住驿馆。”洛临翩唇边多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还要多谢大皇兄,我自己想不了这许多。在外面久了,都快忘了城里宫中的一套。”
“换了早先,我也疏忽得厉害,还是时过境迁之后才慢慢体会到一些。”洛湮华一面在侧旁坐下,一面悠悠说道。昔日的自己也曾满怀孺慕,一味地想着要将每件事都做得完美,以为他的父皇与母后是一样的,都会全心为他的每一寸进益感到欣喜。所以总是很认真甚至废寝忘食地努力着,不假思索地展现才能,生怕因为不够尽力而使得皇帝失望。
直到世界在一夕间倾覆,直到那位曾以为熟悉的父皇变得陌生遥远,直到再没有道理可讲,他才恍惚地感觉到,那凌驾于迄今所学一切圣贤哲理之上的帝王心术。曾经作为未来的储君,太傅也教过权术,但他并没能理解其中驱使一切的冷酷欲望。
就如得胜归来的云王,有心人看到四皇子傲人的功勋,多年来皇帝的偏爱,便会觉得他已经具有与太子一争的实力;然而洛湮华却明白,太过夺目的光华意味着,尚未触及太子,首先就已然灼痛了天宜帝的眼睛。在那一刻,洛临翩身上所有的优点都会成为不可宽恕的罪过,一个处理不当,并非没有可能重蹈自己的覆辙。
好在,只要绕开这个危机,云王冷傲些有什么要紧,就算比安王嚣张十倍、跋扈二十倍,料来也没人动得了他。
想到此处,静王不禁微微一笑,在飘零的细雪中,他看到洛凭渊正沿着小径朝这边走来。
第七十八章 青梅煮酒
洛凭渊今日是特地在府中等候,他踏着雪走到后园,但见眼前美影横斜,静王与云王在亭中相对而坐,那情景宛如一幅画卷。
“趁雪而来,对坐赏梅,四皇兄非但有信,看来还通雅趣。”他拨开帘栊走进去,拂着身上的雪屑笑道。
“有情致的是大皇兄,我是沾不上的。”云王说道,他已脱去来时的貂裘斗篷,里面依旧是白衣,只是衣摆上有些隐隐的流云纹样,犹如白云出岫,眉目间则添了几许悠闲,“这个时节,边关上的雪总有一尺来厚,人人只想着御寒取暖,谁也没心情观景;倒是五皇弟久居此地,看来应是颇得三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