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阙韶华(182)
时已近午,昆仑府的行动早已结束,宫里却至今不见动静,甚至连夜盗出现的消息都未曾传出。惟其如此,更令人感到不祥。
昆仑府要制造关绫潜入盗药的假象,应是不会伤害他,这或许是唯一的安慰了,只是一旦背上罪名,仍是凶多吉少。
洛湮华深深吸了口气,感到心里有些发沉,他必须做最坏的准备,只因这一次,姬无涯所谋算的是天宜帝那莫测又昭然的内心。即使昆仑府的计划顺利实施,整件事仍存在明显破绽,但是否愿意看到真相仍取决于皇帝自身的态度,一如十年前。
他在桌旁坐下,默默思索。姬无涯精心选择了时机,设下一个相当恶毒的局,而自己所能采取应对的时间,只余下几个时辰。
“杨总管,备上马车,我半个时辰后去宫里。”他说道。
杨越听到关绫的消息,已明白了几分,一时脸色也变了,只有力持镇定地出去吩咐,按照惯例,月中时要坐那驾御赐马车。
“阿肃,”静王又道,“这一趟会遇到些麻烦,我得将小绫带回来。你不要同行,帮我去找临翩,或许能起到几分转机。”
事到如今总须尽力一试,他不能止步在这里,重要的事情还没有做完,逝去的亲人与属下在等待,小绫也需要他来救。对方赌的是天宜帝的心思,他也唯有奉陪。能否为自己和关绫争取到生机还要看天意,只要方才的推测有失误之处,被抓住丝毫纰漏,或许一切就再难挽回了。
他凝神将细节在脑中滤过一遍,对秦肃细细嘱咐了片刻,最后说道:“不要找凭渊,无论发生什么情况都不要让凭渊卷进来。如果万一遇到不测,他会照顾琅環,替我将事情做完。”
秦肃冷峻的目光不易觉察地颤了一下,点了点头,却并不动身,而是默默地站着。
“阿肃,我说的是万一,不会有事。”洛湮华微笑道,握住他的手,感到一向温暖的手掌有些发凉。他柔声说道:“我答应你的事,一向都是做到的,不用过于担心。这就去找临翩吧,我还要吩咐几句才出发。”
“吃过午饭再进宫。”秦肃说道。
洛湮华点头答应,秦肃伸臂抱了一下他的肩膀,才转身离去。
时至正午,静王上了那辆总令他感到过于奢华张扬的驷马车驾,朝重华宫行去。尽管今日格外想乘坐府里的青篷车,他还是忍住了,此番入宫,无论天宜帝是否相信,他都需要表现得并不知情,就如檀化羽不曾透露消息一般。
同一时刻,摆脱函谷上人的李平澜回到重华宫,刚获知了变故始末,被召到君前;洛凭渊在靖羽卫所与两位副统领商议调遣人马,还不知道鼎剑侯府来请他的侍从正小心翼翼地等在外面。
秦肃赶到云王府,发觉四皇子不在府中。他不是头一次来,找到一名识得的亲信询问时,对方告知洛临翩一早就出了洛城,往京郊深山中踏青并拜访高僧,要到明日才回府。
“真是不巧,秦护卫明日再来,殿下应是回来了。”那亲信歉意地说道。
秦肃略略沉默,问明云王的去处,又要了一匹快马,疾速赶向城郊。
鼎剑侯府中,林辰端着药碗,像平日一样百无聊赖地坐在床榻上,随口与前来看望的母亲说些闲话,抱怨窗外有只喜鹊吵得心烦;等到鼎剑侯夫人背转身去看时,他眼明手快地将母亲亲手端来的汤药泼在了床头的盆栽里。
马车停在宫门处,静王摸了摸两个小侍从的头,考虑到车里只有谷雨一个会等得难受,他将清明也带来了。
方才下车,宫门处一名内侍立即上前:“大殿下,吴总管着小人在此等候,待您一到,先前去御书房外间候旨。”
静王颔首,没有答言,这应该是天宜帝的意思,眼前内侍神色还算恭谨,但脸上毫无笑意,身后还跟了两名御林卫。
他随着三人朝宫门走去,又瞥见旁侧不远处一群等候的护卫,身上都佩了安王府的标记,就知道洛君平正在宫中。
走在重华宫平整的御道上,那名内侍在前引路,两名御林卫不动声色地跟在身后,成夹角之势,分明是押送钦犯的方式。偶尔有宫女内侍走过附近,都低着头匆匆避让,不敢朝这边看,又忍不住用眼角偷瞄。
看来,一切正如所想,从今晨五更时起,自己在天宜帝眼中已是待罪之身,静王淡淡想道。只是未免小题大作了些,抓住一个十六七岁的关绫,解药也没丢,倒弄得重华宫如同大理寺一般。
以今日情形,洛文箫很难忍住不进宫,帮助天宜帝下定决心除去自己,之所以还没有到,大约是预备沉住气,晚些再来收获战果,却遣了安王先行查探风声。
洛湮华心里却已归于沉静。宫中的气氛再是波谲云诡,比之当年也不过是小巫见大巫。
御书房并非单独一座书房,除了皇帝日常批折理政的内殿,外侧还有层层的藏书室、候见房,层叠下来总有十余间。静王所到却不是其中任何一处,他被引进了一间极小的耳房。
内侍告退,顺手带上了房门,两名御林卫守在外面。洛湮华环视四周,但见纵横不过三四步,不见陈设什物,连一张椅子也没有,说是在此候旨,就只能一直站着。
自抵达宫门的一刻起,遇到的每一项安排都透出漫不经意的威慑,又什么都不解释,天宜帝十分了解如何令人不战而屈。
洛湮华在狭小的房中慢慢踱了几步,就静静站着等候。距离戊时身上毒性发作,还有三个时辰,皇帝想问罪,又不愿张扬,不知打算怎样安排这段时间。李平澜必然已经回宫,有他在,小绫暂时应该是安全的,会是谁来讯问自己呢?
半个时辰后,门开了,吴庸面无表情地进来,微微躬身行了个礼:“大殿下久候,咱家奉了陛下旨意,有几句话相问。如实答话,则天恩浩荡,纵然雷霆加身,尚存返生之机;如有半点推诿抵赖或不实之处,则天威震怒,任是神仙也难救,望殿下慎之又慎。”
此语若落入旁人耳中,难免觉得说法突兀,房中二人却都明了其中深意。静王淡淡一笑,若是认罪,必定九死一生,试问人死不能复生,如果当真天恩浩荡,说宽免即可,又何须返生?吴庸的话实是存了几分好意,隐隐透露出天宜帝的杀机,雷霆震怒云云,则是提醒自己小心,不要再激怒皇帝。
“有劳吴总管,”他说道,“今日一入重华,但觉处处天威,不知父皇有何谕示,必定据实以告,绝无隐瞒。”
吴庸见他神色间已然会意,便走到屋侧,面南而立,厉声道:“洛湮华,你可知罪?”
天宜帝在御书房中,书案上堆着成摞的奏本,一旁摆了满盘新鲜果品,安王进宫时带来十几篓各色南国水果表示孝心,在初春的节气里颇为难得。或许这也是天宜帝没有急着让他离开,而是任其在旁陪着说话的原因。
但他阴了大半日的脸色并没有多少好转,没兴趣去碰奏折和果品,只沉着脸浏览大内统领呈送的口供,看毕冷笑了一声:“照这么说,他什么也不知道,两天前被北辽勾结昆仑府袭击绑架,关了一天又点中睡穴,再到醒转,就被御林卫抓了起来。既弄不明白怎生进了宫,也不知是来做什么,更说不出头上的赃物如何得来,当然也不必供认同伙、承认罪状了。朕的御林卫忙了一早上抓贼,竟擒住了一个如此清白无辜的人。”
说到最后,他将手中供状随手一团,掷于地下,沉声道:“李统领审了一个时辰,就拿这样的供词给朕看?”
洛君平对于事件始末并不清楚,太子虽将他划为一党,但与昆仑府乃至北辽的合谋唯嫌知情人太多,如何会主动说于他知。今日前来问安,也是洛文箫暗暗派人送信,说静王的暗卫偷入宫禁意图不轨,被抓个正着,引得皇帝大怒,要将洛湮华召来问罪。安王便欣然进宫看热闹,打算伺机火上浇油、落井下石。
到得宫里殷勤一番,情况倒也摸了个七七八八,此刻听到天宜帝的话,但觉久未如此畅怀,不胜幸灾乐祸,面上却正色说道:“父皇,儿臣也曾随太傅读史,自古至今还未曾与闻有哪个刺客是被人打晕了送进宫中的。这套说辞也不知是如何编出,犯下滔天大罪还想欺君罔上,真真罪加一等。”言语间已将贼人升为刺客,他本来还可发挥更多,但不免要得罪李平澜,故此极力约束,转而笑道:“关绫其人,儿臣也曾有所耳闻,据说年龄虽轻却轻功了得,大皇兄十分看重。倘若真是被仇家擒住,自然非打即杀,岂会完好无损地放走?他被袁副统领抓获时还活蹦乱跳,可见必是说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