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洗尘(73)
“如果连朋友、亲人都不相信你呢?”
贺洗尘皱起眉头,悲叹一声:“那他们就不是我的朋友了。”
他们一边说话,一边踏进画船,迎面是鎏金铄银、艳而不糜的场景。
林和犀的白头在人群中就像黑暗中的炽热灯泡,闪闪发光。进来不过一刻钟,他便靠着稀奇却俊俏的外表和抹了蜂蜜似的嘴获得了姑娘们的青睐,左拥右抱,好不快活。
陆未晞靠着柱子,一副生人勿近的冷漠表情。贺时晴才不管他俩,见贺洗尘进来,忙跑过去拉他的手:“宝镜,那边有位置!”
倚春楼几时来过和尚,还是个颇为俊朗的和尚,身着灰色布袍,温润谦谦,泰然自若。
客人们不禁一边咋舌一边指点,却见姑娘们拥了过去,把和尚推上正中间的高台。高台两侧是琴师鼓伎,蓝衣舞姬露着两条雪白的大腿和手臂,在明亮柔和的灯光下起舞。
“宝镜师父!宝镜师父!”何妨急得差点哭了出来,旁边的蔺百晓却笑道:“不怕,咱们有好戏瞧了。”他想了想,还是放下手中的酒杯,拿出《江湖奇行录》,准备把这一段逸事记下来,好嘲笑贺洗尘几句。
林和犀乍一看贺洗尘出现在台上,神色变化莫测,最后停留在哭笑不得上。贺时晴更不用说了,差点气炸肺管子,却被林和犀拉到陆未晞那边,不怕死地搭着她的肩膀道:“小花,这可太好玩了!”
台下众人纷纷起哄,台上的僧人却双手合十朝舞姬行了个礼,接着一声鼓动,急促的鼓点一下一下地敲在人们心头。琴师手指一拨,靡靡之音倾泻而出。
蓝衣舞姬的手臂宛如玉石,流转出万千姿态。她的舞姿挑逗却不露骨,好像隔着一层面纱,雾里看花,反而更加摄魂夺魄。
贺洗尘低眉敛目,不为所动。
台上这一幕确实十分有吸引力——热情似火的舞姬,明净如水的僧人,若即若离的舞,蛊惑人心的乐。
蓝衣舞姬裙上的流苏旋转着,流光溢彩,绚丽夺目,随着最后一声鼓点,舞姬突然倒在贺洗尘身上,妩媚动人。
贺洗尘拦住她的细腰,庄严的僧袍和俏丽的水袖缠绕在一起。
“和尚,你动心了?”舞姬圆润的眼睛一眨不眨,执着地和那双不起波澜却带着春日般笑意的瞳孔对视。
贺洗尘笑了一下,不置可否:“施主,是你的心动了。”他小心地将人扶起,缠绵在一起的灰和蓝最终分离,最后毫无留恋地抽身而去。
第46章 善哉善哉⑥
倚春楼的画船系满薄纱, 柔婉缥缈,顶楼檐角悬挂着一串红灯笼, 在浑浊的江水上倒映出飘动的丽影。江风裹挟潮湿的水汽拂面而来, 相比起一楼的喧嚣, 二楼隔出来的雅座更加素静一些。
两个小姑娘窝在角落里嘀嘀咕咕, 好像在讨论哪一家的胭脂水粉好用,哪一种眉黛画出来的颜色最好瞧。陆未晞安安静静地用干净的棉布擦拭苗刀修长的刀刃,神色严肃而认真。
“明日巳时大约便能入港了。”蔺百晓背靠栏杆, 面上有些闷闷不乐。
“上一次到临安府还是十年前, 也没好好玩上一圈,这一次我非得把临安逛遍了不可!”林和犀拍了拍胸膛, 那里放着一个钱袋,是他这些年所有的积蓄。
贺洗尘从桌上抓起一颗青枣,也不吃,就捏在手指间不住把玩,轻声问:“蔺施主,船上是不是还有不少江湖中人?比如, 华山派……”他走下高台时,远远看见一个腰间挂着长剑的剑客,脚步声极微,身法有点儿施剑臣的影子。
蔺百晓诧异地看了他一眼,问:“宝镜师父怎么知道?”又恍然, “也是, 宝镜师父眼力超群, 想必也能看出各门各派的身法。”他弯下身暗道,“就你和那小姑娘纠缠的时候——咳!华山派这一代最优秀的年轻弟子也上了船。”
“他姓甚名谁?”贺洗尘颇感兴趣。
“说起来那人与宝镜师父有些缘分,姓沈,名明镜,沈明镜。听闻此子性情桀骜不驯,但天赋极好,也许能得到百年前天下第一剑客施前辈的传承。”
百年之前,百年以后,这个江湖一直只有一个天下第一剑客,无人能出施剑臣其右。
“一年前沈明镜的拜师仪式极其隆重,我有幸去瞧上一眼,才知道他长的什么样子。”
贺洗尘朗声笑了笑:“我只问你一个问题,华山派现下还是穷得响叮当么?”
蔺百晓还从没遇见这样稀奇的问题,寻常人一听华山派,通通都是对潇洒从容的剑法剑客追问不止,哪里会问钱财这样俗不可耐的话题。他眨了眨眼睛,好一会儿才答道:“应当是不穷的。”
“也是,没钱的话怎么能上倚春楼?”贺洗尘低声嘟囔了一句,便抬起头说道,“大家都回房休息吧,明天还要早起。”
月亮跟着两岸连山一起流转,船上的歌舞渐歇,只余船舷四周的灯笼,照着波光粼粼往后退去的江水。
寂静的船舱内,呼吸声酣眠声四起,只有一个房间还亮着灯盏。
三昧将头上的假发摘下扔在床上,用清水泼了几下脸,才感觉好受些。这些天他一直在逃亡,追杀他的人有的伪装成樵夫,有的是青楼歌女,有的是道貌岸然的书生,全都是为了他身上的《长生诀》。
三昧是无相寺的和尚,一年前他随师长去参加华山派的拜师大典,无意中到了一处剑冢——却是天下第一剑客施剑臣的坟墓——阴差阳错之间拿到了这本残缺的《长生诀》。
出家人本应无欲无求,可有多少人能做到这一点?说要明心见性证果,然而便是他的师父灯影和尚,也未必能做到!
他只略略翻了几页,便感受到以往武学中的诸多疑惑一扫而光。
三昧已经四十七岁了,武功和修佛之道都已触到顶板。想起寺中众人对师弟五蕴的追捧,五蕴让他厌恶的淡泊面容……等他回过神来,那本破旧的秘籍已经揣在他怀中。
他只做过这么一件亏心事,却被沈明镜目睹,足足追杀了一年!
一年啊!他东躲西藏的如同一只鼹鼠,师门无相寺却没伸出援手,反而还派出武僧缉拿,狼藉逃窜,苦不堪言。事到如今,他便是后悔也无济于事。他只有牢牢抓住这本《长生诀》,才有卷土重来的希望。
三昧谨慎地把假发戴到头上,将《长生诀》塞进怀里,和衣而睡。
***
第二天,天气晴好,江上逐渐多出许多拉满了帆的货船,入了航道,便逐渐松下弦,降低速度。
甲板上,贺洗尘几人扒着船舷,看河底下的游鱼。古时庄子与惠子游于濠梁之上,有了鱼乐之辩,贺时晴却没这么大的觉悟,她默默地咽了下口水,揪住贺洗尘的袖子道:“宝镜,你瞧这鱼又大又肥,肯定很好吃!”
何妨说道:“等下了船,我请你们去吃西湖醋鱼。”
“好得很!”林和犀拍手称道。
贺洗尘听他们已经七嘴八舌地讨论菜单,偏过头去看面色愈发苦闷的蔺百晓:“蔺施主,你怎么无精打采的?回家还不高兴么?”
蔺百晓叹了口气,道:“你不晓得,不知道我的苦啊!”
陆未晞好奇地问道:“蔺前辈有什么难处?”
“你说我到临安,能不回岐枝馆述一下职吗?”蔺百晓用手心托着下巴,闷声道,“岐枝馆里个个都烦人得紧!……我还是很有自知之明的,我也是「烦人精」里的一个。每次回去,少不得要过五关斩六将,把嘴巴说干了才能走人。字迹不清楚,记叙不明朗,拜拜了您呐,回来再写一遍!关键是还没钱拿!”说到这,他义愤填膺地狠狠拍了下船舷。
贺洗尘啧啧地摇起头,甚为怜悯地说道:“蔺施主下船后便去忙吧,无须理会我们。贫僧会带这几个小孩先去苏堤映波桥游湖,再去花港观鱼,还有楼外楼,想必吃食都很不错!”
他每说一个,蔺百晓的腰就弯得更低,几乎要把脸低到江水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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