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洗尘(137)
梁砂翻白眼吐舌头:“你别让七舅公抓到!”
站在窗边的贺洗尘听两个小孩斗嘴,乐在其中:“噫,六郎可别把今天这事捅出去,要不我这个罪魁祸首恐怕吃不了兜着走。”
梁砂一听,连忙捂住嘴,信誓旦旦说道:“我绝对不说!”会稽本家派她到洛阳,帮不帮得上贺洗尘是一回事,主要是让他有个信得过的可以使唤的人。梁砂心眼实,认死理,没那么多鬼心思,说不靠谱,其实是最靠谱的。
茶寮外呼声震天,伴随着称赞艳羡声,几大世家的画舫翩然从江上划过。谢家俊彦皆身穿丹红外袍,明亮瞩目,唯独中间一个雪青色人影特立独行,摇来晃去地四处张望。
“小混账来真的?”贺洗尘低声自语。
“家主,谢七郎似乎在找你。”侍立在侧的燃城说道。
“我知道,不理她,让她找去吧。”贺洗尘兴致缺缺地移开目光,突然顿住,神色倏地冷峻,抓着窗框的手指用力得发白。
梁砂看起来呆笨,却瞬间察觉到气氛的转变,不敢吱声。梁愔疑惑地起身,循着他的视线望去,只能看见王氏华丽的画舫中,年轻子弟谈笑风生,令人神往。
“燃城,你能听到她们在说什么吗?”贺洗尘问。
人声鼎沸,隔着十万八千里的距离,画舫上的动静早就消沉在水中。或许便是仗着这一点,王隙面上温文尔雅,嘴里却吐出些不干不净的话语来。角落里的王陵自顾自饮酒作乐,丝毫没有被排挤冷落的挫败感,反而更显高洁。
区区中常侍,难不成以为就能挽回被你母亲糟蹋掉的颜面?!王隙顿生恶意,起身之际,长袖一振,袖尾不偏不倚落在王陵脸颊上。
“她在骂灵符?所有人都在骂灵符?”贺洗尘眨了一下眼睛,“她们莫非以为是灵符之母引起王家败落?”
燃城不言不语,默然点头。
“她是谁?”贺洗尘的瞳孔猛然放大,“竖子焉敢轻侮灵符?!”
梁愔从没见过贺洗尘这样愤怒。他的愤怒好像黑沉的天空中翻滚的雷云,山雨欲来,让人心里忍不住发慌。
“王隙,字畅之,行十四,琅琊王参军。美姿仪,妄自尊大,气量狭小。曾与人争一歌伎不得,溺杀之。”燃城利落地将王隙的老底抖了个遍。
“家主,有人惹你生气么?我去教训她!”梁砂小声地说道。
贺洗尘只是揉了揉她的狗头,阴鸷冷笑:“你说这个人倒不倒霉,要承受大司马和苦斋两个人的怒火。”
*
世家游船后,大多会举行宴席,歌舞助兴。不少士子早就备好锦绣文章,只等着一鸣惊人。王隙有心惊人,奈何才识平平,但倚仗优越的出身,行事皆有旁人应和,就算尖酸刻薄、口出狂言,也被奉承是“嬉笑怒骂真性情”。
不巧,今天看不下去她“真性情”的人格外多。
深深庭的后院偏僻难寻,王隙喝多了,摇摇晃晃来到这里,黑暗中却伸出一双手把她拽进暗巷子里套麻袋。
贺洗尘赶到的时候,下黑手的文弱书生庾渺偷袭不成,被王隙按在墙角一顿好打,惨叫声连连。
“我靠!”贺洗尘怒气冲天,手起麻袋落,蒙住她的脑袋,将她的双手反剪掼到地上,“专挑我罩着的人欺负?”
当王陵笑盈盈跟踪到此处,贺洗尘和庾渺已经把王隙捆好扔到宴饮的厅堂中间,她袖子里藏的麻袋竟无用武之地。
“你来晚一步。”贺洗尘靠墙坐在地上,颇有些江湖侠士的洒脱豪气。
庾渺的衣裳沾满尘土,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好不狼狈,却还硬撑着说道:“吾不疼!”
王陵一顿,踢开地上的麻袋坐在他俩对面:“你们看到了?”
“噫耶,看到什么?在下确实看她不顺眼,没想到鹿神也看她不顺眼,更料不及灵符也看她不顺眼。”贺洗尘一只手撑着下颌,拊掌大笑,“咱们可真心有灵犀!”
庾渺听他一通鬼话,也不拆穿,只煞有介事点头应和:“你们不知道,前几天王畅之竟说吾故作清高、妄为狂士,吾心里那个气!这不就来狂给她看。”
王陵盯着眼前两位好友,半晌低头释然地笑了笑:“我藏了些好茶,还知道一个隐蔽的好地方。”话没说透,三人皆已心照不宣。
他们互相搀扶,路走了一半,巷子口的光忽然被人挡住。一个抱着脏衣服的舞伎站在那里,碧色双眸中满是惶恐。
“嘘——”贺洗尘竖起食指抵在唇边,“不要怕。”他还记得这双漂亮却充满不安的眼睛。
檀石叶怯懦地往后退一步,踌躇几秒后飞快地跑掉了。
“那是鲜卑人?”庾渺问。
“大概是。”王陵答道,她眼中闪过一丝沉思,随后又消沉在瞳孔中。
***
田边路旁的野蔷薇缠着篱笆开得浪漫,沿洛阳河顺流直下,正好是各家画舫停靠的地方有一处楼台,最顶端的亭阁视野开阔,风萧萧水汤汤。落日余晖还有些刺目,贺洗尘便将向阳处的竹帘放下,遮住日头。
庾渺点燃红泥小火炉,将绿釉陶壶放在炉火上。王陵打开一个巴掌大的青瓷圆罐:“「朝闻道 」,我偶然从一个茶商那里买的,说是六大茶山的孔明遗种 。整个洛阳就这么一罐!”
“哦豁!我倒要试试什么茶敢叫「朝闻道」?”
晚风混着河水的清凉穿过亭台,陶壶里的水咕噜咕噜地冒出白雾。王陵不疾不徐地将滚烫的沸水倒进茶壶中,姿势优雅,风度泰然。茶叶经沸水一泡,裹挟的清香立刻蜂拥而出,沁人心脾。
贺洗尘撞了下庾渺的肩膀,问:“鹿神,你可悟了什么道?”
庾渺慎而重之地吸了一口气:“……吾不才。灵符呢?”
“……我偶感风寒,鼻子堵塞,既闻不到,自然悟不到。”王陵理直气壮。
三人相视一笑,不约而同伸手拿起茶杯,一杯下肚,纷纷快意地叹了口气。
“我致仕后就开间茶铺,专门给人沏茶喝,聊一聊风土人情,谈一谈经子史集,你们来了,不收茶钱!”贺洗尘掰着手指头盘算起来,“正好,茶铺的名字就叫「苦斋」,苦尽甘来。”
王陵啐了他一口:“大司马去给人沏茶?亏你想得出来!”
庾渺哈哈大笑,贺洗尘却瞪起眼睛,振振有词,朗声说道:“沏茶怎么了?茶多好啊。
一碗喉吻润,二碗破孤闷。
三碗搜枯肠 ,惟有文字五千卷。
四碗发清汗,平生不平事,尽向毛孔散。
五碗肌骨清,六碗通仙灵。
七碗吃不得也,唯觉两腋习习清风生。
蓬莱山,在何处?玉川子乘此清风欲归去。”
“咦?这玉川子是谁?”庾渺问道。
“玉川子是作此《七碗茶歌》的诗人,名曰——”贺洗尘还未说完,被风吹得猎猎作响的竹帘忽然掀开一角,竹帘后的崔十七迟疑地站在原地,往亭中看去,只见一士族,一寒门,一名士,皆怔怔地望着她。
“……你不是说没人会到这来?”
“我、我,这他妈的正常人谁闲的发慌上这来!”王陵哑口无言。
事实上崔十七还真是闲的发慌。一个月前她被提为太常寺少卿,整日为皇帝的婚事忙得脚不沾地,好容易五月五可以休息一天,她倒有些坐不住了。游完船,婉拒同僚相约,她便四处闲逛。
“方才走近听见亭中有人,本要离开,但大司马频频唤我名字,在下不得已,才叨扰诸位雅兴。”崔十七拱手解释道。
这下子轮到贺洗尘纳闷了,他之前一直“小博士、小博士”地叫,之后便“少卿阁下、少卿阁下”地叫,总共也没见过几次面,还真没记住崔十七的名字。
他与王陵默契地相视一眼,随后站起来说道:“倒是某失敬了,未请教少卿阁下名讳?”两人将崔十七围在中间,硬把她拉进竹帘里,按在石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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