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生(94)
有风贴地而来,太过细弱,吹不散这空气中浓重的血腥气,晏灵修轻轻闭了下眼,神思随着这拂过他衣摆的微风一起,回到了记忆深处已然模糊了面目的天枢院。
天枢院……是一个很美的地方,有亭台楼阁,有小桥流水,冬有落雪夏有蝉,春花秋月风情无边,四季一个个轮换着来,永远是那么的不急不缓。一心记挂着玩耍的小弟子们耐不住性子,一个错眼就呼朋唤友地跑没了影,不记得长辈们上一句话还在叮嘱他们要好好照顾药圃里洒下去的种子,于是田里的药草总是一副稀稀疏疏的样子。他的小木屋后是一片镜子似的平湖,荷花莲叶密密匝匝地紧挨着,每到盛放的时节,一半花香,一半药香就掺杂在一起,不由分说地涌进窗来。
风光那样的好,可晏灵修在天枢院居住的短短十年间,却从未有过为此驻足的闲情逸致。
他一直在害怕,害怕秘密被发现,害怕被师门前辈当成邪魔余孽处死,害怕死得不明不白、无声无息……于是湖光山色都成了铺天盖地压向他的牢笼,让他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直到离开的那一天,才算是得到了片刻的喘息之机。
后来,他终于学会接受自己的命运,不再为那些渺茫的期望而四方浪迹,有时当他流落到某个杳无人烟的荒野,独坐于萧萧落木下,望着眼前哔啵作响的篝火,便会不由地开始设想自己将死在何时何地,是死得其所还是污名满身,往往想着想着,思绪就不受控制地跑到这个他当初曾经万分想逃离的地方。
于晏灵修而言,天枢院不是什么逍遥的乐土,也不是能够托庇孤身的家乡,却承载着他幼年时期为数不多可供追思的回忆,让他临到了了回顾一生,不至于连须臾的留恋都存不下来。
“有次师父指着连绵的群山对我们说,这世上万事万物都各有定数,好比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春花草木,一岁一枯荣……而人活于世,就是要经历生老病死的,若是想挣脱这与生俱来的束缚,必然要付出极大的代价。”
晏灵修的声音低低地响起,徘徊在看不见尽头的墓道中,蓦地碰撞出许多孤寂的回音。孟云君脸上的笑意随着他的话音慢慢落了下来,良久他牵了牵嘴角,无声地叹了口气。
“我……”
“师兄!”这时候晏灵修却叫住了他,认真地看了他一阵,幅度很小地摇了摇头。
“我不是在向你讨交待,要说法……虽然我不知道你做了什么,才会出现在千年后的今天,但那都是过去的事了,你只字不提,这没有关系,我可以等以后,等你觉得哪天合适了,再把真相对我和盘托出,就算一直不说,我也不会介意。只是唯有一点——”
他一字一顿道:“你不要骗我。”
孟云君想也不想:“我不会骗你。”
“那么我现在问你一件事,你可以选择不回答,但是不要说假话。”
晏灵修直勾勾地看着他的双眼,某些复杂的情绪在他脸上一闪而过,孟云君没能看懂,只听他话锋一转:“上次我脑子不太清醒,忘了问你了,当初你在管春城见到我,从那时起,你是不是就已经知道我会用控术了?”
孟云君没想到他好端端地疑心起了这个,全无防备,瞳孔轻轻地收缩了一下,此刻两人靠得很近,这点细微的变化在对方眼里简直是无所遁形。
晏灵修的心沉沉地坠了下去。
其实在把这句话问出口前,他还觉得自己的不安来得很没道理。
假如孟云君早就在无意中发现了他的“不正常”,那么按照当时的情况,他们连面都没混熟,更谈不上有什么深厚的交情可言,既是如此,乍然碰见了一个邪魔外道,孟云君理应毫不犹豫地将他打杀了才是,又怎么会一忍六七年,守口如瓶直到晏灵修自己陷入绝境,不得不当众施展控术以求自保时,才随波逐流地装出一副震惊迷茫的样子……
这根本不合常理!
然而晏灵修说服了自己,却依旧心神不宁,整个人好似站在悬崖边,那种惶惶失措的感觉,仿佛稍有不慎就将一脚踏空。
现在他的猜测终于得到了证实,晏灵修却发现自己其实对这个结果并没有多么意外,搜肠刮肚一番,甚至也找不出什么诧异或是气闷的情绪,心绪出乎预料地平静……他只是十分的茫然。
孟云君对所有人隐瞒他的怪异,到底是为了什么?
因为不愿对同门相残,动了恻隐之心?想要查明他背后是否有别的魔头?还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单纯地相信他的人品?
即便事到如今,他已经不再像以前那样畏惧别人厌恶的目光,也不排斥在危难关头用控术解决一些难缠的敌人,但只要一想到孟云君曾亲眼目睹过他是怎样千方百计地掩饰,徒劳无功地装模作样,还是会有一种皮囊被剖开的战栗感。
光天化日之下,那些不堪的、狼狈的、无望的回忆,全都像是依附在骨架上的污垢,一经触碰,立刻轰然散开,张牙舞爪地浮起又沉下,蒙住他的口鼻,缠住他的手脚,在他的血肉之躯上堆了一层挣脱不开、摆脱不了的厚重黑灰。一切丑陋扭曲的形态全都暴露在对方咄咄逼人的视线下,突兀地露出久不见天日的身躯来。
他不怕被人看到现在,却永远惧怕着过去。
多年来,他觉得自己就好像一个跋涉在沼泽中的流浪者,脚上沾满了烂泥,千年的空白洗刷了他的记忆,给了他一种自己也可以和正常人一样生活的错觉……
直到方才,他在一场短暂的美梦中被当头棒喝,低头一看,后知后觉地发现,原来他的半身依旧深陷在冰凉腥臭的淤泥之中,从未超脱过。
作者有话说:
这段剧情是细纲上没有的,完全是当初写到钟局向晏灵修询问管春城始末时的时突发奇想——孟云君到底有没有在一开始就知道他的不同呢,然后我就觉得应该是知道的,毕竟大师兄聪明绝顶,再然后我就觉得晏灵修也一定会和我一样意识到这一点,而且他意识到之后,绝对会大大地不高兴。
我以前隐晦地暗示了晏灵修是一个厌世、有自毁倾向同时自尊心极强的人(实际上也真的死过一次),孟云君此举,就相当于把他“看穿”了,这是晏灵修的自我保护机制所不能允许的,又因为是在乎的人,所以反应才那么激烈(当然多亲亲抱抱几次就好啦!)
解释一大堆,其实是因为我表达混乱,不是很能说明白晏灵修生气的点,所以就多多废话一点啦~~
第88章 剖白
“不是你想的那样。”
孟云君很快就从他的反应中意识到真相没能瞒住,一时有些着慌,但还是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小心翼翼地收紧晏灵修的手,补救道:“我的本意,是想等诸事尘埃落定,我们找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再把这些往事对你细细说清楚……”
“师兄,”晏灵修却打断了他,“你是不是因为太相信我了,觉得我尚未用控术作恶,可以酌情网开一面,所以才没有告发我。”
“你是这样想的?”过了很久,他听见孟云君错愕至极的声音:“你以为我保守这个秘密,只是因为你还没来得及作恶?”
晏灵修避开他的眼睛,垂下头,目光落在脚边流淌的污血上,那里一个血泡缓缓地浮起,越变越大,又在快要接触到空气时“啪”地破裂开来,飞溅出几滴死气沉沉的血珠。
这不是个谈心的好地方……但或许他们机缘巧合被困在这里,本身就是冥冥中对未来的一种预兆。
他忽然有些心灰意懒:“难道不是吗?”
“师兄,你想错我了,我不是等着别人施舍同情心的可怜虫,也没有那么多身不由己的苦衷。也许你光看表相,见我学会如此邪术,竟然从不拿出来用,就想当然地以为我只是一时走错了路,现在认识到错误,已经悔改了,再看我整天一副谨小慎微的样子,便忍不住心生怜悯,没有及时站出来揭穿我……说句不好听的,如此种种,不过都是你在自作多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