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生(164)
晏灵修穿过山门,顺着溪水慢慢往前行走,直至走到池塘边,才终于迟钝地停下了脚步。
清冽的风远道而来,摇动簌簌作响的山林,又从他的喉咙滑过,带起一片酸胀的苦涩。
晏灵修一动没有动。
他像是一个走了很远很久方才归来的旅人,心里未必不欢喜,但比雀跃的情绪先一步升起的却是如影随形的胆怯,于是见了睽违日久的旧风景也不展笑颜,听到日日思念的乡音也不想言语,看起来无动于衷似的。
晏灵修站在原地,见湖面镜子似的澄澈,在微风吹拂下泛起粼粼的波光,一部分莲叶擎着“伞盖”,圆润的水滴在上面滚来滚去,还有的尚未长开,叶片半卷着沉浮在水流里,边缘泛起细碎的泡沫。良久他嘴唇动了动:“我们走吧。”
突然,“哗啦”一声,一条大鲤鱼破水而出,打破了平静的湖面,水花飞溅而出,泼了毫无防备的常妍一脸,行径之恶劣,和现代社会诸多随地吐痰的没素质人群如出一辙。
这鲤鱼滑动两鳍,直立在水中,不满地看着他们,口吐人言道:“哎呀!总算是有人来了!你们招呼不打就走,留我这老祖宗独自守在这里,可无聊死了!”
罗子书惊见鲤鱼成精,心神受到了震动,轻易被他拐带进了沟里,结结巴巴解释道:“前,前辈,那个……我们不是贵门派的弟子……”
“别管他,”晏灵修淡淡地瞥了“鲤鱼精”一眼,“他不是天枢院的长辈。”
“鲤鱼精”生动地皱眉,觉得这漠然的目光十分眼熟,正好这时孟云君赶了过来,两张似曾相识的脸加在一起,成功达到了一加一大于二的启发,他大张鱼嘴,不可思议道:“晏灵修!你不是死了吗?怎么还活着!……还有你!孟大院长,都背叛天枢院了,竟然还有脸回来?!”
晏灵修被他尖利的叫声吵得一阵头疼。
鬼婴实在是千年如一日地不知悔改,当年刚被关在池塘里反省时,他就致力于用可怖的身体恐吓涉世未深的小弟子,老院长看不过眼,把他塞进了一尾鲤鱼里,说好了只要认错就放他出来,鬼婴偏不,没法出去兴风作浪了,就潜藏在池塘里,以吓哭小弟子为毕生己任。
孟云君伸手一捻,指尖就出现了一簇火苗,弹向了出口成脏的鬼婴,鲤鱼猝不及防吞了下去,烧出了满嘴的泡,骂骂咧咧地一甩尾巴,躲回了水里,没一会在池塘的另一边冒了头,怨气深重地瞪视着他们。
护山阵启动后,山中的时间就停滞了,于鬼婴而言,当初那个年纪小小的少年院长刚走没几个月,早晚要回来,而自己一觉睡醒,两个不告而别的“叛徒”就莫名其妙地出现在了“家”门口……还堵他的嘴,连听他抱怨几句都不愿意。
“你们都欺负我!说好了要好好教我的,谁都不管,骗子……”
鬼婴撅起鱼嘴嘀嘀咕咕,小伙伴们没有嘴可用,就翕动起鳞片,聊胜于无地迎合着他,十分不甘心。
其实他对晏灵修和孟云君的仇恨没那么深重,主要是被他们的徒子徒孙欺负了许多年,咽不下这口气。
——天枢院捡来的这些孤儿,哪个没在学堂里读过书?哪个没在河边散过步?要知道,他可是他们的祖祖祖祖祖师爷“请”回来在池塘里安家的,亲眼见证了多少代弟子长大成人?资历之高,可是你们所有人的老前辈!
鬼婴这番嚣张的说辞,只说了几次,就被年轻气盛的弟子收拾了,再也不敢招摇撞骗。
坏小孩就是变成了鲤鱼,也没有好心肠,鬼婴一有空就咒骂晏灵修和孟云君——偷偷骂,不敢让任何人听见,尤其是脾气暴躁的何宁……那个狠心的女人,是真的险些把他打得魂飞魄散。
“讨厌的死人脸,讨厌的伪君子,不守信……欺负我……”
晏灵修的耐心彻底告罄,抬脚就走。
“喂!谁准你们走了!”鬼婴实在太寂寞了,见他们要走,忙一个俯冲游了回来,追在几人屁股后头上蹿下跳,“你们见到那小院长了没有?他有说什么时候回来了吗?我一只鬼留下来看家,很无聊的啊!”
第139章 无声的博弈
晏灵修一点也不想搭理他,愈发加快了脚步。
鬼婴福至心灵,立马大叫起来:“好啊!你们根本没见过他!你们是偷跑回来的!”
他眼珠子骨碌碌转了转,不知冒了什么坏水,鱼鳍掐腰耀武扬威道:“你,还有你——少来揍我!两个没良心的东西,认清你们的位置,被赶走的人没资格耍威风了!我是天枢院的家养鱼,你们才是丧家之犬,后悔也没用了。哼哼,趁着那个毛孩子不在偷跑回来,看他不要你们好看!”
孟云君:“世上已经没有天枢院了。”
鬼婴猖狂的表情一收:“……你说什么?”
“天枢院封了三百多年,于你不过一天一宿,都过得不知今夕何夕了。”晏灵修声音没有一丝起伏,“这里现在只是一个空壳子,你口中的那个小院长再也不会回来了。”
鬼婴怔了片刻,忽的哈哈大笑起来,因为惧怕被孟云君再揍一顿,还聪明地游远了一点,尖利的婴儿嗓音刮得人耳膜生疼:“好啊好啊……没了好!把我关在这鸟不拉屎的鬼地方,可算是遭报应了吧!”
也许是受压多年一朝翻身,他不仅大放了一通厥词,还美滋滋地哼起曲来——天枢院教弟子音律,向来都是往高雅上靠,从来没有此等靡靡之音,鬼婴却是在青楼画舫下自学成才,过耳的全是痴男怨女,这曲子的基调本该是哀哀的,无奈他心情过于畅快,唱出来就显得活泼得过了头,听起来不伦不类的,透着股让人忍不住想揍他一拳的得意洋洋。
尤其他哼着哼着,还擅自给曲子配上了词:
“哎呀呀,孟院长终于舍得回来看一看被你丢弃的师门啦?你的徒子徒孙早就把你忘得一干二净了呢!”
“咿咦——还有你!早就死在外边,拖累你师父师兄师姐给你收拾烂摊子的胆小鬼!”
“无家可归的滋味怎么样啊?”
他乐得前仰后合,然后一跃而起,噗通沉进水里,过了好久,“嘻嘻”的笑声还能从池底隐约透出来。
“晏前辈,孟前辈……”常妍对一只会说话的鲤鱼还是很敬畏的,不安道,“这个……不用管吗?”
“让他玩去吧,”孟云君说道,眼底闪动着一种介乎于忧伤与怅惘之间的微光,半晌几不可闻地笑了一下,“他骂的也没错啊。”
晏灵修脸上依旧看不出什么波动,似乎方才鬼婴放肆的举动完全没有在他心上留下一星半点的痕迹似的,只是静静望着逐渐平静下来的水面。
孟云君:“时间不早了。”
好半天,晏灵修点了点头,“嗯”了一声。
常妍默默缩回了脑袋,和罗子书挤在一起,深感这种场合自己不该在场,只恨不能立刻挖个坑,把自己就地埋起来,闻言如蒙大赦,刚要跟上去,就见晏灵修背对他们说:“你们两个,可以下山了。”
“……哎?在说我和老罗吗?”常妍讶然,“什么啊?”
“你们是来干什么的?”晏灵修反问道。
这问题有点难回答,尽管彼此心知肚明,但“监视”这种话是不能大咧咧说出来的,罗子书局促地推了推眼镜,结结巴巴道:“呃……帮,帮忙?”他自己也有些不确定,“我们有什么可以做的吗?”
“现在就联系本地的调查局,”晏灵修转过头,“给他们发个通知,立即疏散方圆百里内的居民和游客,越快越好。”
罗子书还没回过味来:“那不尘剑……”
“接下来的事情不是你们能掺和的,这附近的普通人也是,要是不想被殃及池鱼,就按我说的做。要是我没猜错的话,阎扶此刻就在附近徘徊,等到山下人开始疏散,他自然明白是我过来了,只怕用不了多久就会赶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