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生(116)
莲乡有鬼日久,却只害落单的船夫渔人,从不对外形高大的楼船出手,不过传言传到最后,总有歪曲夸大的部分,因此日头一西垂,客人们便惜命地告辞了,不久连女孩子们也上了岸另寻住处,于是白日里歌舞升平的画舫就这样寂寞下来。
偌大的江面不闻人语,只有连绵不绝的水声,一阵接一阵,孟云君的乌篷船被一根麻绳系在岸边,随着水流起起伏伏。
“小师弟,你今年中秋打算回院里吗?老师都想你了。”曲临逸兀自絮絮叨叨,自娱自乐,话题已经偏了十万八千里,“还有尚裾,你二师姐,上次过年你没来,她给你准备的礼物都没送出去……”
忽然晏灵修道:“来了?”
“来了?什么来了?”曲临逸一怔,猛地反应过来,赶紧扭头朝水上看去。
远处渐渐出现一条小船,顶上挂着一盏红灯笼,在夜风中飘忽不定,朦胧中一道倩影立在船头,身段十分窈窕纤细,手持双桨,穿过浩渺的烟波朝他们行来。
“可算是上钩了。”曲临逸大喜过望,急匆匆丢下一句“小师弟别动,我去把他抓来”,就迫不及待地脱掉了外袍和靴子,迫切地想去一雪前耻。晏灵修一句“等等……”还没说完,他就游鱼似的滑进了水里,空留下几圈涟漪慢悠悠泛开。
晏灵修眉头皱了皱,总觉得计划进行到这一步,过于顺利了,实在有些不合常理。
他悄无声息地跳下树,恰好孟云君被曲临逸入水的声音惊动,掀起帘子探出头来,望向那离他们越来越近的“船女”,忽的嘴角一抽,罕见地陷入了沉默。
晏灵修问:“怎么了?”
孟云君的表情复杂得难以用语言形容,他不忍直视地回头,瞥了晏灵修一眼,牛头不对马嘴地问:“你和三师弟都没认出来吗?”
认出来谁?
晏灵修不明所以,凝神盯着那水上的人影看了半晌,终于明白是哪里“不合常理”,顿时目瞪口呆:“这好像是……”
话音未落,那小船就剧烈地晃动了一下,趁着女子无法保持平衡之际,一只湿淋淋的手突兀地伸了上来,拽住她的裙摆发力一扯,把船女拉到了水下。
寂静的江面顿时被怒骂和呼痛充斥了,可怜岸上好端端在树丛中沉睡的麻雀,平白受此无妄之灾,纷纷惊慌失措地冲上了半空。
“哪来的水鬼,敢动你姑奶奶的船……”
“师姐别打啦别打啦,我不是水鬼,我是你三师弟啊!”
“那就更该打了,掀我的船,谁给你的胆子?”
“哎呦!大师兄,小师弟,救命啊——”
“……”
天枢院长大的孩子,没有不通晓水性的,曲临逸一看找错了人,立马拼命朝岸边游去,被七窍生烟的尚裾拖住揍了好几下,干脆就在水里和她斗起法来,翻腾许久连三尺都没游出去,还是孟云君和晏灵修看不下去,划着乌篷船强行结束了他们的战局,一人一个把他们拖到了船上。
初夏夜晚的江水还是很凉的,冷风一吹,两人都瑟瑟发抖地缩起了手脚,只好暂且休战,各自裹着一张毯子喝热水。
尚裾犹自愤愤不平:“曲临逸,我千里迢迢跑来给你收拾烂摊子,可不是为了让你大半夜把我掀到水里受冻的!你要不给我一个合理的说法,我非要去师父面前告你一状不可。”
“多大点事……告状精……”
曲临逸嘀咕一句,眼神飘来飘去,就是不与她对视,那神情一看就有鬼。尚裾和他同龄,两家长辈还是世交邻居,实打实的青梅竹马,相看两厌,立即从他那心虚的表现里意识到什么,恶狠狠一脚踩下去:“快说!”
孟云君忙出来打圆场,先讲述了一遍白日里他们多方探查的结果,又用尽量委婉的措辞解释了自己今晚扮作船夫的原因,可惜任他的形容再“春秋笔法”,没能把人糊弄过去,尚裾依旧对曲临逸犯下的错误暴跳如雷:“你居然把我当成夜里勾搭男人的船、船……”
曲临逸一只眼圈青着,好似瞬间矮了三寸,支支吾吾道:“这不是好久不见面,认错了么……”
此刻他们已经离开了岸边,快步往客栈赶去——今晚闹出那么大的动静,凶手只要不是五感尽失的傻瓜,就没那个可能让他们守株待兔到了,加上刚从水里捞出来的师弟师妹,孟云君只好先带他们返回客栈,免得明日行动不成,还要再添两个风寒病人。
鸿运客栈的掌柜知道他们不在,特地留了一扇后门没锁,刚好是后院火房连在一起的,聂磐就搬了把凳子,眼巴巴在里面等着——离家远行的兴奋劲儿过了,离愁别绪后知后觉地涌了上来,反正何宁被老板娘接去照顾了,他半夜睡不着,索性到门边等人。
聂磐本来已经做好了孟云君他们彻夜不归的准备,不想到了五更天,长街上传来一阵踢踢踏踏的脚步声,里面还夹杂着一男一女压得低低的争吵,接着后门霍然打开。聂磐跑出去一看,正好和浑身都在往下滴水的尚裾打了个照面……后者眉眼间隐含薄怒,被阴惨惨的月光一打,和他想像中的水鬼颇为类似,聂磐霎时吓白了脸,不自觉后退了一步。
尚裾柳眉倒竖:“你是哪家小孩……”
“这是我新收的弟子。”孟云君看出了师妹的防备,插进话来道,“大概看我们迟迟不归,在这里等我们的。”
尚裾一怔,紧绷的神色立刻就缓和了——她在听说曲临逸久久查不到真凶后,便疑心是有同伙暗中监视,通风报信,因此乍然发现门边有个小男孩时,才会下意识有些警惕,只是这点目前还仅仅是她的猜想,不足对他人道……当着小辈的面,尚裾不好意思再发脾气,大大地朝曲临逸翻了个白眼,高抬贵手放过了他。
为师弟师妹调停了一路的孟云君总算舒了口气,催促道:“快去换身衣服吧,完了下来喝碗姜汤,别着凉了。我去抱柴火,灵修——”
不用他说,被吵得一个头两个大的晏灵就面无表情地绕过他们,自觉去火房找起没用完的姜块来。
他们在河边折腾了一夜,回来得本就不算早,等到曲临逸和尚裾换完衣服,坐在门槛上吸溜吸溜地喝姜汤时,天已经变得蒙蒙亮了。几声鸡鸣后,前院传来店小二慢吞吞挪动步子的声响,接着他取下门栓,门轴发出“吱呀”一声娇气的轻叹。
紧接着,那店小二不知看见了什么,莫名其妙地惊叫一声,然后就听他脚步急促地往后院走来。孟云君几人都是耳聪目明之人,一路听着他的动静,闻声不约而同地抬起头来,那店小二探头探脑地往后门看了一眼,见他们都在,大喜过望,忙将一张纸条递给了曲临逸。
“这是小人在客栈的门缝里发现的,”他道,“点名要找曲道长。”
“给我的?”
曲临逸疑惑地指了一下自己,对着光展开了纸条,身边三位同门也齐齐凑过来看,就见上面没头没尾地写着一行字——曲道长,今日巳时,清风茶楼,有事相求。
第105章 复仇
杜娘子紧张地坐在包厢里,靠着窗紧盯着茶楼门外来来往往的行人,几乎可以用望眼欲穿来形容,手里的帕子都快被她揉搓成纱布了。
她刚刚怀上身孕,理应卧床静养,但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她只能以在家中烦闷为借口,央求去外边散散心,好在丈夫并不严苛,轻易就放她出了府。
从明面上看,杜娘子的夫家无疑是个好说话的殷实门户,她能从娘家那个虎狼窝跳出来,是实打实的捡了便宜……然而假如事实真是如此,她如今也不会偷偷摸摸地坐在这里,忐忑不安地去请她目前唯一的救命稻草、那位据说神通广大、出自天枢院的驱邪师过来救命。
——嫁过来不出一月,杜夫人就意识到自己这桩亲事十分的糟糕。
女儿家身在闺阁,消息不灵便,万事只能由长辈做主,杜娘子的婚姻捏在继母手里,她一无所知地入了洞房,第二天就从婢女的口中打听到,她那位貌似柔弱的丈夫刚刚休弃他身怀六甲的发妻,昨天敲锣打鼓地迎她进门时,先夫人的棺椁还在寺庙里摆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