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生(144)
树灵脖子一缩,蹿到晏灵修背后躲了起来。
晏灵修撩起眼皮,淡漠地扫了孟云君一眼,那眼神和看一个挡路的树桩并无区别,视若无睹地从他身边经过。
树灵急道:“晏……”
话音未落,晏灵修手臂一紧,原来是错身的刹那被孟云君拽住了,孟云君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你去哪儿?”
然而就在这一瞬间,连孟云君也说不好是什么道理,他感觉晏灵修的气质忽然变了,像是蛰伏的毒蛇在足够耐心的麻痹之后猝然发动袭击。
他面色微变,闪身一避,与此同时不尘剑骤然出鞘,如它的铭文一样不染尘埃,雪亮的剑光霎时撕裂夜空,裹挟着重重杀机朝孟云君当空劈下——
“锵!”
千钧一发之际孟云君堪堪躲开,袖袍霎时被凌厉的剑锋撕裂,未及反应,下一剑又至,孟云君反手拔出佩剑,两剑相撞,摩擦发出刺耳的锐响!
孟云君目视着小师弟近在咫尺的一双眼睛,发现那里面居然闪着无比亢奋的寒光,在晏灵修面无表情的脸上,有种鬼气森森的妖异。
他骇然道:“小师弟!”
……这真是他的小师弟吗?
只是这眨眼间的迟疑,晏灵修顺势滑出一步,倏忽变招,剑身从他的指尖擦过,毒蛇吐信般刺向他双目之间。
孟云君不敢再分心,仿佛随风而起的柳絮,轻飘飘地避到一边,但晏灵修的剑却远比他想象得更快,紧跟着追来,失之毫厘地和孟云君擦肩而过……不对,他哪里是失手,分明是故意放孟云君一马,存心要将他的极限逼出来,恶劣得如同狸猫摆弄老鼠,非要戏耍到厌烦了才会结束猎物的性命。
此后晏灵修出手一次快过一次,不论什么样的反击和防守在他面前都如若无物,往往孟云君上一招尚未使完,他就已经预备好了接下一招,简直是卡着毫厘来的,好似勾着木偶的棉线,有条不紊地步步紧逼,每次都能恰到好处地给对手留下一线生机。
孟云君左右支绌,整个人都被他的诡谲的剑光罩在了里面,应对得十分艰难,险之又险地被削掉了一绺散落的头发。
晏灵修游刃有余地试探出了他的深浅,似乎有些玩腻了,手中的不尘剑倏忽间勃然变色,陡然从软绵绵的丝线变成了暴虐的洪流,以山崩之势朝他快如惊雷地砸下——
银亮的月光沿着剑尖扫过致命的弧,倒影在孟云君紧缩的瞳孔中,可他却不退反进,全副心神都凝聚在身前三尺的剑尖,拼着身死也要把晏灵修留下。
电光火石间,不尘剑倏地发出一声悲鸣,晏灵修倨傲的神情一滞,好似当头棒喝,不尘剑竟在此时脱手而出!
然而孟云君竭尽全力的一剑已经收不回来了,在他极度震愕的注视下狠狠地刺进了晏灵修的身体,去势不减,当场贯穿了他的胸口。
嗡——
不尘剑斜插在地上,犹在震颤不休。
孟云君不可置信地看着小师弟被鲜血浸透的白衣,那片飞速蔓延开的血色好似一枚钢针,尖锐地扎进了他的脑袋,奔涌的血液似乎都在刹那间凝固了,他如坠冰窟,一动不能动。
“你……”孟云君的喉咙里像哽着一块铁石,滞涩地滑了下去。
你怎么不躲?
明明前面那么多剑都能挡住,偏偏这次就挡不住了?
为什么要突然把剑丢下!
晏灵修恍若如梦初醒,缓缓抬起手,搭在插在他胸前的剑上,茫然的神色在眼中一闪而过,很快便湮灭无声。他侧头看了看不远处的不尘剑,又看向僵硬的孟云君,半晌,居然无可奈何地笑了一下。
“……对不起,”他神色复杂,语气里满是孟云君不能理解的歉意,“我不该把你牵扯进来的。对不起……”
所以不能是在这里,不能是现在……
一行水痕滚滚而下,啪嗒砸在染血的长剑上,须臾被切成无数细小的碎光。
他喘息着闭了下眼睛,双手握住剑柄,把深入他身体的锋刃一点点拔了出来。
直到这时,孟云君才意识到自己握着的是什么,倏地松了手指,长剑“当啷”掉落在地。
血涌得更急了,晏灵修使不上力气,膝盖一软倒了下来,被孟云君一把接住。他不知所措地去捂他的伤口,发现没有用,又慌手慌脚地去点他的穴位止血,急切道:“没事……没事……”
晏灵修轻轻叹道:“大师兄……”
“你不要说话了!”孟云君大声地打断道。他的心脏仿佛被捅出了一个窟窿,冷风凄厉地钻进来,他的三魂七魄全被搅成了一堆战栗的碎片。
“你不会死的。”他攥着小师弟越来越无力的手,在舌尖咬了一下,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我带你去找医官。”
“大师兄。”晏灵修喊他。
孟云君毫无防备,猝不及防地对上他的眼睛,忽然顿住了。
“你去睡吧,”晏灵修嘴唇褪尽了血色,身体还在因为疼痛而止不住地发抖,但他的眼睛却有如深不见底的寒潭,汹涌的暗流在其中聚集,无法折射出一点光泽。他的咬字吐息仿佛也和着某种古怪的韵律,一字一句穿透皮囊,敲打在他的魂魄上,“……好好地睡一觉,明天醒来,一切都会好的。”
第126章 不为人知的角落
孟云君怔怔地看着他,晏灵修耐心地重复了好几遍,才成功将他放倒了。
即便在昏睡中,他的眉心依然是紧皱的……这也难怪,晏灵修从未对别人用过控术,技艺不精,洗不掉他过于强烈的记忆和情绪,不然直接让孟云君忘掉今晚曾经见过自己,那样才是最万无一失的。
晏灵修把孟云君平放在地上,因为不确定他什么时候会醒,所以片刻不敢耽搁,吃力地撑起身子站起来,慢慢走过去,将不尘剑拔出,方才脱手的那一刻重逾千斤的宝剑此时温顺地待在他手里,不见丝毫抗拒。
“果然是这样。”他如释重负地心想,“总算不必再多受一重罪了。”
树灵呜呜咽咽地绕着他打转,舔他沾满了血的手,咬他的衣角试图拖慢他的脚步,可这些通通不起作用,晏灵修还是义无反顾地提着剑,走进了夜色绵延的群山。
阴云层层集聚,潮湿的水汽就像蛛网,纠缠着他的每一次呼吸……风雨欲来。
也许是认识到晏灵修死志之坚,再无转圜的余地,也许是彻底暴露后不用再说那些花言巧语来掩饰,阎扶开始愈加猛烈地争夺起他身体的控制权。晏灵修有时走着走着,会突然失去意识,再回神时,眼前的景色已经变了个模样。但不尘剑却好像莫名跟他建立了一种默契,每当他神情恍惚,思绪混沌时,它都会适时地嗡鸣一声,帮助困在迷雾中的自己挣脱出来。如此反反复复,磕磕绊绊,晏灵修自己也分不清身处哪一座山,哪一片密林里了。
应当足够远了。
晏灵修抬头望天,星斗明月尽皆隐没在翻滚的云团中间,满山树木瑟瑟摇落,风声过耳,从四面八方向他涌来,凉丝丝的雨滴打在他发麻的手背上,感受得不甚真切。
有多少次,当他穿行在人来人往的闹市街巷,家家户户炊烟升起,晏灵修曾无数次地幻想自己生成一个普通人——不用富贵王侯,不用长命百岁,最好是个寻常人家,父母双全,再有一间世代居住的老屋,几个互相看不顺眼的兄弟姐妹,然后在一堆的琐碎小事中过完一生……懵懂而生,庸碌到死,至死都不用离开家乡。
他如是这般幻想着自己的来生,有时想着想着,便不由地悲从中来。
此时此刻,他终于接近了自己避无可避的宿命,却不觉得多么难以接受了。
只是可惜,今晚看不见月亮了。
也不知道大师兄提到的那个观景很漂亮的石台在哪里。
“别跟进去。”他用不尘剑把跟过来的树灵往外推了推,补上了一个小小的阵法,不难逃脱,只是短暂地困住他一会儿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