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生(105)
院长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你就那么确信那妖物会乖乖听你的话,当真搬去上游居住,而不是见你一走,立刻便下山大开杀戒吗?”
“蛇妖已经有百余年不曾害人,此后也不至于沾染人命,”晏灵修的声音四平八稳,“况且我威胁过他了,假如不搬,那就把他抓去医馆,剥了皮削成一段段泡酒喝,蛇妖大骇,不敢聒噪,当即就搬了。”
孟云君目瞪口呆,被他这一套熟练的威逼利诱完完全全地镇住了。
院长忍了又忍,忍无可忍,拍案而起道:“荒谬!蛇妖就是蛇妖,少有不吃人肉的,就算他先前不曾,难保以后不会被引诱,平添杀孽,届时你又待如何!”
晏灵修深吸一口气,正要说话,余光忽然瞥见那青年连连对他使眼色,意外之下冷不丁卡了壳,被对方看准时机抢过话去,劝解道:“老师,小师弟年少,一时动了恻隐之心,受了蛇妖蛊惑,也是情有可原,您就不要过于苛责了。”
“……”
晏灵修不是不通人情世故的呆子,当然明白孟云君此意是想让他少说两句,认个错服个软,好让怒不可遏的长辈能借着梯子下来,免得受罚……
但他是哪路的神仙?凭什么他说什么自己就要做什么?
晏灵修一点眼神也没分给他,自顾自道:“师兄此言差矣,我之所以手下留情,非是因为心软,只是觉得那蛇妖罪不至死,但师父要是觉得那蛇妖威胁极大,那就再派别的弟子去除了它就是,这也不是什么难事。”
此话一出,堂前落针可闻。
孟云君刚才一边打圆场一边察言观色,发现晏灵修始终面无表情,心中暗道一声不好,预感他马上又要“语出惊人”。
果不其然,这位初出茅庐的小师弟很有自己的坚持,让他实话实说,就当真一句假话也没有,再看师父,已经被气得脸色铁青了,一字一顿道:“胡闹!我平时是怎么教你的?既已决定保住蛇妖性命,就该力行到底,为什么被我呵斥两句就半途而废了?你的善心就值得那一时片刻么!”
作者有话说:
周六更
第96章 逆徒
“师父是想让我好人做到底,不仅自己要饶他一命,还要顺带着劝阻其他驱邪师不要对它下杀手吗?弟子恐怕做不到这一点。”
晏灵修坦诚道:“师父是怎么想的,我无法左右,正如师父也无法左右我的想法一样。那些认为蛇妖无辜的人,不用我说就会网开一面,认为蛇妖该死的人,不管我是费尽口舌亦或是袖手旁观,都不会改变自己的观点。既然如此,又何必做无用功。”
院长深呼吸,试图以理服人:“你才多大年纪,怎么一派暮气沉沉的模样,所思所想都那么消极?假如人人都和你一样固执己见,那你师兄和师叔这些年来四处奔波,图的又是什么?专为受人白眼去的吗?”
他口中的两位正道楷模如今正投身于一项如火如荼的伟大事业,即调解数千年来深入骨髓的人鬼矛盾,促使两者放下仇恨,化干戈为玉帛,最好能做到视而不见,若是做不到,起码也不要一碰面就你死我活地掐起来。毕竟如今主要矛盾和障碍——鬼王阎扶——已经魂飞魄散了,再这样彼此消耗下去,也不过是徒增无意义的伤亡罢了。
他们用心当然很好,为了达成目标,也不可谓不尽心竭力,无奈数千年积累下来的成见根深蒂固,想要改变,哪是能一蹴而就的。
两人为此忙得得不可开交,一个六七年不曾回来一趟,一个前不久刚被愤怒的百姓打伤,至今还躺在床上吊着腿。起因是他想把一个死后化鬼的小女孩从桃木钉下救走,先是苦口婆心地劝说,劝说不行又摸黑偷偷溜进来,结果叫守夜的村民撞见了,随行的弟子年轻气盛,出言不逊,直接把误解甚深的村民点燃了,小师叔见势不妙,赶紧领着弟子们一通狂奔,不慎跌断了腿,只得就地养伤。
他远行多年,本说这次可以回来过年,院长期待了很久,谁知临到头来接到了这样一封信,脸当场就黑成了锅底色,导致天枢院弟子们这整个年都过得战战兢兢的,生怕触了他的霉头。
作为正道楷模中的另一员,孟云君虽不至于像小师叔那样阴沟里翻船,但这些年遭遇的困境也是数不胜数,以他这等才貌,也没少被不理解的百姓丢过瓜皮和烂菜叶。现在听到院长拿他作比,不由地挑了挑眉,好整以暇地竖起耳朵,准备听他的回答。
晏灵修沉默良久。
院长以为这个逆徒终于被自己反驳得哑口无言了,舒了口气,端起茶盏润了润嗓,谁想这边鲜嫩的峨眉雪芽还没顺着嗓子眼滑到底,那边就晏灵修缓缓说道:“所以师父,你劝小师叔不要那么拼命,老老实实留在天枢院安度晚年,小师叔听你的了吗?”
“……”
孟云君呆呆地望向他,内心敬佩与无言交织,复杂得一时间丧失了反应能力。院长却是毫无防备地呛着了,茶盏里的水泼了一手。
“咳……咳咳咳……”他怒到了极点,猛地把杯子往桌案上一掼,不顾半边湿淋淋的袖子,指着晏灵修就是劈头盖脸一顿骂,“妄议尊长,成何体统!谁教你的这样放肆的?出去!给我去祠堂反省去,天不黑不准起来!”
晏灵修不言不语,表情是早有预见的了然,躬身一礼,扭头就走。
他这态度如同火上浇油,当场把院长气得三尸神暴跳,久违地想拿体罚威慑一通,然而环视左右,侍立两侧的弟子除去孟云君,余下的早在他们一开始争执就远远地躲起来了,想亲自动手,内堂也被仆从装饰得清雅至极,根本没有戒尺以及鸡毛掸子的踪影。而触发他怒火的始作俑者走得干脆利落,转眼间衣角就消失在了门槛外。
院长满腔怒意无处发泄,险些抄起茶杯砸出去,胸口剧烈起伏几下,到底稳住了,闭目平复半晌,面色铁青地坐下来了,气压之低有如山雨欲来。
两个路过的弟子在门外探头探脑,一见屋里这令人窒息的氛围,赶紧缩起脖子跑了。
午后的天枢院一片寂静,只有细碎的蝉声和鸟鸣。孟云君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撩起袍角在老师身侧坐定,一声不吭地摆弄起茶具来。
院长修道多年,什么没见过,早就练得万事不萦于怀,即便一时失态,情绪却是来得快去得也快,没多久就缓过了气,片刻后再睁开眼时,又是那个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稳重长辈了。
此时孟云君恰巧煎好茶,恭恭敬敬地奉给老师。他是大家公子出身,烹茶点茶之类的都是基本功,院长捧着杯盏,见茶汤上泛着一层厚厚的浮饽,潘潘然有如积云堆雪,心情总算稍有好转,可接着脸上就浮现出一股淡淡的颓唐之色。
孟云君问:“老师在烦心什么?”
院长叹了一口气,恨铁不成钢道:“你这小师弟不论行事还是想法,都有些混不吝,奇了怪了,他小时候分明懂事得很,怎么长大了反而左性起来了?该不会是当初……”
他停顿一下,咽下了差点脱口而出的话。
当初把那个小小孩童从尸山血海里抱回来时,因为担心幼儿受到过多异样的关注和目光,他们这些知道实情的老家伙不约而同选择对外保守了他的身世秘密,连孟云君这个内门大弟子都不知道,是以门下众人只以为小师弟和大部分弟子一样,都是流离失所的孤儿……只是如今看来,他们瞒住了所有人,却依然没能让最该遗忘那段经历的孩子无忧无虑地长大。
出于愧疚,在最初的日子里,院长对晏灵修多有照顾,虽然发现小弟子表现出了远远称不上正常的沉默寡言,但总体来说还是一个勤学上进的好学生,便没有多想。
他日常俗务缠身,连教导弟子的责任都托付给了师兄弟,哪儿有功夫时时刻刻关注一个孩子的内心健康,确认没有人欺负自家小弟子后就把这事放下了。不想如此寒来暑往几个来回,他难得抽出空来检查座下弟子的功课,这才惊觉最小的那一个居然已经长成了个离经叛道的刺儿头——还是自成逻辑,彻底掰不回来的那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