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王俘虏圣君的第七年(106)
兰缪尔有点难过地盯着那蓝天白云。
可是,转头想想,当年的小魔王是否也是这样呢?
在满怀着对未来的期待时,迎来突兀又残酷的一箭。
当初的伽索居民们,被骗进去的士兵和法师们,在两族战争中牺牲的无辜者们……是否也是这样呢?
这么一想,兰缪尔又觉得自己的这个结局,虽然遗憾,倒也没有很冤了。
圣君倒在山崖间,心口插着一支箭,安静地渗出一点殷红。
冬风携着灿烂的阳光吹过。两百年来的所有悲哀,似乎都沉在这片晕染的赤色里了。
第68章 光明尽头
对于哨塔上的士兵们来说,发现事情不对,大概是从亲眼看到格纳德将军拼命扑去抓那枚箭开始的。
当时已经有几个士兵把亚伯摁在地上,“老哥,你疯了,没有命令也敢射箭!”
亚伯的脸都在地砖上压得扭曲,还在狰狞地吼叫:“它要伤害将军!你们没看到吗,它要伤害将军!”
突然有人喊:“怎么回事,下面……下面不太对劲。”
士兵们连忙扒着城墙往下瞧。
奇怪的一幕发生了,那位德高望重的格纳德将军,竟然跪在倒下的魔族身边,双手高举,仿佛仰天咒骂着什么,又像是乞求着什么。
紧接着,老将军宛如中了诅咒一样,突然捶胸嚎哭起来,撕扯着自己的头发,甚至朝自己脸上扇了两巴掌。
将军带来的军队也混乱起来,似乎是一则惊天的消息正在扩散,队伍从前排开始溃散,说是人仰马翻也不为过。许多骑士滚下马来,哭喊着往前跑,几个副将拼命挥着旗帜,都无法令军队的秩序恢复正常。
相隔太远,哨塔上的士兵们听不见下面呼喊的是什么,只能惊恐地面面相觑。
“怎么了,”有人慌了,“怎么回事,被亚伯射中的那个魔族做了什么?”
脚步噔噔,队长从城楼下冲上来,眼眶血红,活像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谁放的箭,哪个该死的畜牲放的箭!?”
同时冲上来的还有格纳德的副将,“军医,军医呢!?快,快!!”
一头雾水的军医被副将一把抓着跑下去了。队长粗喘着气,睨住了被压在地上的亚伯:“是你……畜牲,是你!”
亚伯梗着脖子,青筋暴跳:“对,是我,但它先——”
他才说了几个字,就被队长按住后脑勺,脸孔咣地砸上了墙!
“混蛋,该死的,你知不知道你射的是谁,是谁!!!”
队长几乎发了狂,“杂种,我杀了你!!”
周围的士兵们吓得脸色发白,想劝也不敢劝。亚伯血流了满脸,鼻梁骨都折了,索性破罐子破摔地吼道:“我射的是谁!?我射的是魔族!魔族还能有什么好东西,何况是它突然要对将军动手,我一箭给它射死了!我射死了!”
队长飞起一脚踹在他肚子上。亚伯呻吟着呕出了酸水,眼泪纵横:“妈的,你们为什么不相信我,为什么!!”
“七年前我就被魔族俘虏过,我比你们任何一个都清楚那群生物有多凶残!!当年我,我亲眼看着,看着父亲死在缭绕着魔息的鳞爪下……”
“那明明就是恶魔……就是恶魔……”
队长脸上的怒火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揉杂了厌憎、怜悯与悲哀的,极为复杂的神色。
他冷笑着问亚伯:“你说自己当年被魔族俘虏,是怎么回来的?”
“队长,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王国谁都知道,当年是圣君陛下……”
旁边的士兵突然捅了他一肘子。亚伯怒目而视,却看到同僚们青白的脸。
死寂在城楼上的士兵们之间流动,他们都意识到了某个恐怖的可能性,却又不敢相信世上真的会有如此的悲剧,于是不敢说话。
但最终,有人喉结滚动两下,到底嗫嚅道:“队,队长……”
“您说,魔族,真的是人变的吗?”
兰缪尔模糊地听见嘈杂的声音。
许多人围着他,许多人在跑动、惊呼和哭喊。格纳德老将军嚎啕着叫他“陛下”,那声音好似要将内脏全部呕吐出来。
啊,原来还是有人愿意承认他昔日的圣君身份,有人愿意为他流泪。
原来,不仅是魔王……连他昔日的故乡,他昔日的子民们也不再恨他了。
真好。兰缪尔想,他觉得自己不疼了,也不难过了。山野的微风吹动银发,阳光在合拢的眼睑上跳动,将他的意识送到更高更远的地方。
哨塔前彻底大乱了。
“军医!!军医怎么还不来!!”
格纳德的声音已经带了哭腔。他跪在山间,紧紧握着兰缪尔冰凉的右手,摩挲着那些鳞片,“啊,陛下,陛下……”
军医来了,是连滚带爬地扑过来的,他才往圣君的心口看了一眼就僵住了,无助地望将军,也不说话。
副将吼道:“愣着干什么,快救人,救人啊!!”
军医呆滞地摇了摇头。
格纳德发出一声绝望的嘶吼,他佝偻着脊背,用力挥着沾了血迹的手:“去找马车!!快,马车,送陛下回王城!!肯定还有办法,肯定……”
突然,老将军感到他的另一只手上传来微弱的力道。
那银发紫眸的魔族微微张开眼,吃力地轻喘着,染血的唇间呵出一小团白雾,似乎有话要说。
格纳德连忙趴下,俯身在圣君耳畔,他听见兰缪尔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我不……怪罪……射箭之人……”
格纳德如遭雷击,表情一片空白。
身后传来马蹄声,是艾登陛下到了。
王国的君主是被骑士搀着,或者说是架着过来的。
他在路上已经听见了士兵们混乱的哭泣,险些从马上跌落下来。好容易靴子踩到地上,却又浑身打着战,一步都走不动了。
“快,扶我过去……扶我过去……”
艾登浑身直冒冷汗,眼睛发直,喃喃道:“兄长,兄长回来了,他肯定想见我。快,快点……”
等艾登远远看到那魔族的样子,浑身的力气就和眼泪一起涌出了身体。
“不,不……”
他泪流满面,摇着头,挣开骑士的搀扶,无助地捧着银发魔族的手指。
“兄长,兄长,天啊,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对不起,艾登来晚了……兄长你别生气,不要紧,不要紧的,再坚持一下,我们马上回皇宫了,王城有最好的医师……”
兰缪尔安静地枕在山石上,眼眸低垂,并无反应。
艾登急切地唤他:“兄长,兄长?别睡,你撑住……马车呢,还没好吗!”
旁边,一直沉默的格纳德将军,将手放在了艾登肩上。
“陛下……”
“圣君陛下他……已经睡了……”
艾登猛地抬起脸,那眼神几乎恶毒:“闭嘴!!”
他的嘴唇已经惨白了。
“兄长,别听他胡说,你不能睡的……”
艾登用发抖的手掌将兰缪尔的脸庞扶起来。
但后者依旧没有反应。
细看才发现,那双瞳孔正在逐渐散大。刚才对格纳德说完话,圣君含着的最后一口气也泄尽了。
“不,兄长?……兄长!!”
艾登疯了似的按住兰缪尔心口冒血的伤处,“不行,兄长你看看我,不要睡,不要……”
“别走,别走,你还没有跟我说一句话,你还没看一眼七年后的王城,求求你别这样走……”
艾登崩溃地喃喃着,泪水滴滴落下。血从他的五指间涌出,他连忙又叠上一只手,好像这样就能锁住圣君流走的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