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王俘虏圣君的第七年(101)
“可以。”
“……那,”兰缪尔睫毛垂落,问,“还有什么是我能够为吾王做的吗?”
昏耀看了他一眼,说:“不准变成太阳。”
兰缪尔哭笑不得,那明明只是句玩笑。但既然魔王不喜欢,他就说:“好的,那我不变了。”
昏耀是很坚韧的,兰缪尔想,自己无法给予他的王以等价的爱,只能祝愿他的伤口最终愈合,哪怕留下一道疤。
“放我下来吧。待会开结界的时候,如果我站不住了,吾王就扶我一下。”
兰缪尔被缓慢地放下来,他脚一沾地,整个人就发软地往下坠。昏耀眼疾手快,赶忙托他的肋下:“兰缪尔!”
兰缪尔喘了喘,摇头说:“没事的,我慢一点。”
他说着,借着昏耀的搀扶,下肢缓慢使力,踉跄了几步后,好歹是站住了。
昏耀哪敢松手,几乎是将兰缪尔揽着往前走。后者没有抗拒,索性就着这个姿势,将曾经对天珀说的话,又给魔王重新解释了起来。
“我知道,”昏耀说,“结界破后,瘴气会溢散,阳光会落进来,但人间与深渊暂时还不能打通……你站都没力气站了,还是少说两句。”
兰缪尔无奈,心想魔王那天怕不是从一开始就在偷听吧?
他推开昏耀的搀扶,顺手压下魔王的后脑,踮起脚亲了亲那截残角。
“吾王保重,我走了。”他轻声在魔王耳畔告别,“谢谢您相信我,愿深渊光明普照。”
其实直到最后,除了说出几件昏耀能对应上的逃亡旧事,他还是没拿出什么证据。如果魔王坚持怀疑他这个圣君也算合情合理。
但昏耀就这么信了他,连一句试探的追问都没有。
“兰……!”
昏耀伸手却抓了个空,兰缪尔已经往前走了。
他走到山崖最高处,染了血迹的白袍在风中鼓荡,更加显出其消瘦。
兰缪尔闭眼,默念了两句清心的圣训——正如十四年前,拉开那把金色的神弓前所做的那样。
而后,圣君倏然睁眼,他掌心向上,五指指甲已变得如魔族那般尖锐,烧起了黑色的火焰!
磅礴的魔息如决堤的洪水,轰然击向结界。
其实,早在多年前近距离观察结界时兰缪尔便意识到了。伽索的结界极为坚实,当年设下封印的神子,大约也是利用过民众的信仰以汲取法力,才能做出这样一座“伪造神迹”的结界。
想要破除,首先要将这些法阵之间的联系拆解开,再借魔王魔息的侵蚀力进行破坏。
兰缪尔很快开始感到疼痛,催动魔息使他的魔化程度变得更深,整张脸已完全被鳞片覆盖了。头顶与尾椎尤其剧痛,他甚至怀疑自己随时都会血淋淋地长出盘角和鳞尾。
他不敢分神,冷汗涔涔地忍着钻心的疼,掌控着魔息的轨迹。
“兰缪尔!”昏耀奋力顶开四溢的狂暴魔息,从后面紧紧撑住他。
“咳……”兰缪尔唇间涌出一口鲜血。
四周的风发出尖利的啸声,鹅毛大雪纷纷下落,又在魔息的炙烤下迅速融化。
突然,心急如焚的魔王听见极脆的一声尖响。
——咔嚓!
宛如一块玻璃砸裂在耳畔。
昏耀下意识抬头,视野却白亮地一闪,眼珠被烫得酸疼。
他“唔”了一声,本能地皱眉闭眼,忽然有冰凉的手心盖在他的眼睑上——
“不怕,”有嗓音温软地说,“不怕,是阳光,别直视就好。”
结界崖上,崖月碎了一个很小的口子。雪金色的阳光正从那片缝隙里挤进来,把圣君与魔王的渺小身影照耀得格外明亮。
伽索大地上,灰暗了两百年的穹顶,第一次有了强烈到足以令直视者流泪的光。
伽索的天,缓慢地亮了。
成千上万的魔族同时直起了腰,仰头愣愣地望着那一小片光芒。
他们原本都在急着筹备过冬,强壮的魔族刚踩着雪从山里背回猎物,老人和小孩在砍柴和挖菜。今年的雪落得太急,会是个凶险的冬天。
但忽然,所有魔族都不动了,深渊里从来没有这么静过。
然后是小小的私语声,像涟漪。
“那是什么?”
“什么这么亮?”
“阿妈,眼睛好疼!”
有魔族哆嗦起来,不敢置信地边揉眼睛边喊:“是、是太阳!七年前,我随吾王出征时见过,是太阳!”
“太阳?”
“祭司们说的那个太阳?”
“太姥姥生前说过的那个太阳?”
“人类土地上的太阳?”
“崖月……”
老魔族丢下怀里的柴薪,突然泪流满面。
他跌跌撞撞地奔跑起来,挥舞着干瘦的双臂,放声吼道,“崖月碎了——”
“伽索的结界碎了!!!”
涟漪扩散成波纹,化作滔天巨浪。嘶哑的声音在无数魔族的胸腔中震荡。地动山摇。
……
早在结界破碎之前,魔王的王庭就比其他部落更早做出了反应。
先是兰缪尔大人离开,紧接着王也追去了。少王急得不行,生怕昏耀单枪匹马冲进古雷隆的领地干起架来了,她立刻令摩朵、阿萨因两位魔将点齐了几百个最骁勇的战士们出征,自己也亲自随行。
没想到才到半路,侦察兵飞快来报,带来“新魔王惨败在取回了法力的圣君手上,还被抢走了魔息”的消息。
这消息像道惊雷,把众魔族劈了个外焦里嫩。天珀还没来得及从发蒙的状态中找回冷静,第二支侦察队回来了。
士兵战战兢兢地说,王赶到之后把兰缪尔大人带走,直接上了角马……
魔族们齐齐嘴角抽搐:好啊,王在前面跑,咱在后面找,这要猴年马月才能追得上啊?
“他们回结界崖去了。”
天珀咬了咬牙,说:“兰缪尔病成那个鬼样子,吾王肯定不舍得放马跑得太快。沿着结界崖的方向追!”
“结界崖?”摩朵火急火燎地问,“为什么,那里不是已经被地火与瘴气污染了吗!既然新魔王落败,吾王难道不回王庭……”
天珀的脸颊抽动了一下,表情变得十分复杂。
她哑声道:“先追。”
王庭的兵马赶到结界崖下的时候,恰好崖月碎出了第一个缺口。夜尽天明,那缕光芒自极高处斜扫下来,落进了每个魔族的瞳孔中。
“兰缪尔……”天珀怔怔睁大眼睛。
“少王!”阿萨因勒住角马,惊道,“结界破碎,难道是……!?”
天珀闭了闭眼,胸口被酸涩得快要胀破了。她捏着拳头,张了两次嘴才发出像样的声音:“兰缪尔……兰缪尔大人说过……”
“为魔族打开深渊的结界,是他赴死前挂念的最后一件事。”
……
感受到那一线遥远的光明时,兰缪尔弯起眼眸,满足地笑了。
深渊那么暗,那么冷。他已经七年没有见过如此明媚的阳光了。
他更感到自己是多么幸运。当年离开王国故土的时候,兰缪尔为自己设想过无数结局,一百种里的九十种都是无望的惨死。
然而如今,在生命的最后,他不仅亲眼再次见到了阳光,完成了十四年的夙愿,还得到了魔王的宽恕和爱。
难道自己果真是被神偏心眷顾的孩子吗,竟值得这么美满的结局?
更多的血从兰缪尔的口鼻间流出来。
他渐渐没有力气了,往后软倒在昏耀的怀里,含着幸福笑意的瞳孔越来越虚,越来越散。
“兰缪尔……兰缪尔!……”
魔王在颤抖地喊他。
兰缪尔喘息着,眨着眼,努力看清面前那片越来越大的缝隙。
他感到自己被抱得更紧,有温热湿濡的液体掉在他的脖颈间,掉在他的手臂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