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魔成圣 下(60)
殷无极躬身, 自小麦的根茎处掬起一捧土壤, 发出一声叹息:“这样的土地,黝黑细腻,如膏如油……真是令人羡慕啊。”
“从前,你并不关注这些。”谢衍轻袍缓带,步履悠然沉稳, 与他随意闲聊,“以前在仙门时,每次为师研究农学, 你都兴趣缺缺。土壤水文如何, 你也不甚上心,一心修道练剑,要么就是摆弄机工墨学。”
“在其位, 谋其政。所思所想,与过去自然不同。”殷无极顿了顿, “研究农学?您当年要是自己研究透了, 就不会把《齐民要术》交给农家了。”
他说到这里, 又回头瞧谢衍,笑道:“怎么, 圣人现在要告诉本座,现在您也能种的活一亩地啦?”
“……术业有专攻。”谢衍被他揭短,偏过头,恼道, “又不是什么都种不活,这般瞧我作甚?”
“您种活了什么?”殷无极将手中土壤散去,净了手,又去自然而然地挽住谢衍的手,与他并肩而立。他笑意吟吟,“您种下倒是没问题,可不能亲自看顾,浇水施肥。交给老天来做,都比您来得强。最后您兴致过了,要么是由着它生长,要么是我替您侍弄花草树木……”
“只是从前。”谢衍想起庭中那棵极为娇贵难养的思归树,从来都是他亲力亲为,也没养死,顺顺当当地开花了。他心里有底气,却是不能与他讲,只得模模糊糊道。“总之,改日帝尊拜访微茫山,带你去看看。”
天高云淡,他们沿着田埂走,路越来越宽,直到通往一个小村庄。
谢衍本就是白衣书生模样,再向身侧一瞧,却见成年姿态的帝君,此时已然化身新柳一样的玄衣少年。
“走罢,谢先生。”少年俊眉修眼,束着高马尾,向他笑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学生得以跟随先生悠游天下,三生有幸。”
光阴在此时倒退。谢衍端详着少年,依旧是清澈眉目,孤直如剑,却是不再是当年与万物疏离漠然的样子,是一片混沌与空白。
他懂了爱恨,明了苦难,知了悲悯,无数陆离的颜色掠过,却又不能将他染成任何模样,岁月将他刻画的无比纯粹。
谢衍的脸上向来看不出太多情绪,但那神游的情态,还是被敏锐的帝尊发现了。
他还未拔节的少年身条,此时将将到谢衍的肩背。于是他径直踮起脚尖,微微仰头,双唇一触,在俯身看他的先生唇角点了点,似蜻蜓掠水。
这样自然而然的亲昵,把瞬间把晃神的谢衍从回忆里拽出来,甚至让泰山崩而不形于色的他下意识倒退两步,抚摸着唇畔,半晌说不出话来。
“做什么?”只是一个吻,就把过去的师生之情彻底击碎,迫他面对现实。
“先生看我时,目光太专注了,好看的紧,就偷偷亲一下。”殷无极自然而然地牵住他的手,细细把五指嵌入他的指缝间,“情难自已。”
谢衍牵着他行在蜿蜒的田间路上,脚步却慢下来。
路旁的野花郁郁葱葱,岑碧的,明亮的,粉嫩的,嫣红的,偶有蝴蝶盘旋于不知名的碎花中央,懒懒振翅。微风和煦,碧空如洗,多美好的夏。
这样的好时光,他们都不欲谈那些仙魔格局,论那些利益与谋算,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些闲话。
“此去一百五十余里,有座名为‘璇’的小城,有不少出名的戏曲,是中洲三大戏的发扬地。”谢衍的声音很温柔轻缓,好似流水与波光,“每逢丰收节,都要办夜市,连着一月,当地的版画、刺绣也很出名。”
“听起来是个好玩的地方。”殷无极笑着点头,眼里光芒奕奕。他是真的感兴趣,“可以看到最时兴的歌舞吗?”
“那再往前走走,去长临城。”谢衍仍是清冷神色,却颇为亲昵地握了握他的指节,笃定他会感兴趣,“墨家在那里有驻地,机工最是发达。城中有运输人的载具,可以缩短距离,且不用灵石驱动,极为便利。还可以通过机关鸟运送小件货物,在城北订货,半个时辰即达城南。”
“好有趣。”殷无极作为炼器宗师,当然能够做出以灵石驱动的类似物件,但谢衍说不使用灵石,便让他大为感兴趣,“这是在降低成本,便于普及吗?”
“算算时日,到了秋季,可以赶上修真界年轻一辈的百家论道。”谢衍牵着他,另一只手背到身后,淡淡笑道,“今年的题目是,名实之辩。”
“可以去听听。”殷无极声音却轻下来,“百家的交流已经成为常态了啊,您这些年,做了好多的事情。”
殷无极远在魔洲,却也会时常翻看仙门的情报。自第一次仙门大比之后,谢衍的威望又一次水涨船高,仙门的发展迎来了大爆发。
那是他光看文字记载,就会悠然神往的辉煌。仙门的积淀与传承,是北渊不可想象的雄厚,这里能人辈出,英杰遍地,各类大小洞天、天材地宝,让人艳羡至极。
这便是天道的不公。
仙者为尊,魔者卑。北渊的魔修,只能被关在苦寒之地,或是多雨潮湿,难见明日,或是常年冰封,大雪封山。
他们没有仙门仿佛流着蜜的黑土,只有贫瘠的连野草都寥寥的土地。
谢衍看着少年面上还挂着笑,眼睛却不笑了,甚至流露出些许伤感悲恸之色。
殷无极俯身,拾取一株落在田埂上的沉甸甸的麦穗,旋转着,举过头顶,照着仙门的烈日,却是扬声道:“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
谢衍脚步顿住,深深看向他。
殷无极吟罢,又执着麦穗旋身,见他停步,装作没有丝毫异常地笑道:“走呀,先生。”
“不开心就别笑。”谢衍声音淡淡,却是洞悉了他的内心。“觉得不公吗?你在仙门时看惯了的,以为是天然就拥有的东西,在北渊洲,皆是不存。”
“……”
“别崖,天赐并非全部。就算是仙门,你若是不投种子,粮食不会平白从地里长出来。若是不去制作,货品亦不会天然从店铺里冒出来。这些断了代的传承,当年是怎么重续的,你早年随我踏遍五洲十三岛,探索古遗迹时,最是清楚。”
“是您,一步一步地从遗迹里搜寻出来的。”殷无极跟上他的脚步,攥住他飘荡的衣袖,“无数个灯下修补的日夜,反复核定、考证字句,不断阐释、注解这些典籍,才还原出了上古浩劫前的文明。”
“不止是我,我站在前人的肩膀上。”谢衍抚了抚他的头顶,像是过去为学生开蒙那样,声音轻缓。
“在我之前,还有许多人。道祖、佛宗,皆是这样成为圣人的。而在他们之前,还有许许多多逝去的前辈,他们皆传承了上古的文脉,然后带到如今的五洲十三岛中,才有了儒释道三家道统,才有了今日的百家。”
“这很难,但是必须要有人去做。”谢衍已经可以看见阳光下村庄的轮廓,他阖目,复又睁开,笑着对他说,“仙门经历过的事情,魔洲大抵也要经历一遍,这样,才有属于魔道的东西,而非仙门的盲目照搬与复刻。”
“这便是您的真意吗?”殷无极化身少年,跟随在他的身侧,听着句句精辟的教诲,觉得自己仿佛又成为了当年的学生,“这些事情,只有成为帝尊的我,才能够去推动,才能够去执行?”
“自己去悟。”谢衍点他的眉心,又恢复了平日里的清冷模样,“教你东西,又不是喂给你,凡事多想想。”
谢衍与殷无极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走进了村庄。
远远地,有人声若洪钟,喊道:“忒倒霉了,农用收割型号柒又坏掉了,快去喊齐先生。”
殷无极凝神看去,见村门口趴窝了一具体型庞大的墨家机关甲,形态颇为憨然可掬,却不知何处损坏,头顶冒起了青烟,还发出古怪的声音,数名村人围在那里愁眉不展。
“都要农忙了,咋就趴窝了。”有个农妇急得直跺脚,“这么多的麦子,咱们村男人女人全上,也割不过来……要是没有这个小乖乖,雨水一来,这些上好的麦子,就得烂在地里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