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瓯重圆(57)
他声音陡高,一拍桌子,腾地站起,双眼当中冷光湛湛,好不逼人,惊得成业浑身一凛,知道自己这下把小太子得罪惨了,心里不抱希望,反而强项起来,抬头逼视回去,硬声道:“殿下所说,皆是不根之论!事情既未发生,何谈论我之罪?单以事实而论,我虽然到得稍迟,毕竟还是将陆某救出死地,不能说是违背了殿下节度。至于那些言论,确是出自我口,殿下若是认为这样我便罪该万死,那砍我的脑袋便是,我成业绝无二话!”
熊文寿趁势也站起来,绕过桌案走到中间,抬手道:“殿下容禀。这成业出言无状,对殿下妄相忖度,罪过实大!但守城两月,其人无一日不实心用事,昼夜守在城头,身当矢石,激战关头一连数日不合眼也是常有的事,睢州能守至今日,其人之功实不在小。而后出城做疑兵之计在先,力战夏人在后,殿下援军开到后,更又不惜性命,随臣鼓勇而前,大破狄吾左翼,更为众人所共见。”
“臣闻‘《春秋》之义,以功覆过’,还请殿下悯其劳苦,曲赐矜原,使戴罪立功,勉图自效。成业必定感奋效死,力赎前愆!殿下既示人以宽大,又为国家保存一勇将,以激励来人,于事有两善之美,于国有栋隆之吉,请殿下明鉴!”
他说完,对刘钦深深一揖,神情极为恳切地看着他,看来今日是一定要保下成业来。刘钦见他态度坚决,略感意外,不由沉吟片刻,一时没再吱声。
今日他一战败敌,已足以在众将面前立威,这战之前他不敢说,但今天他想杀成业,不过反手间事,熊文寿固然不忿,但有秦良弼的人马在旁,料他也翻不起什么风浪。
只是如此一来,熊文寿定然恼恨自己落了他面子,当着众人作威作福,强杀他的心腹,从而对自己生怨。如今正是收揽人心之时,贸然得罪这样一个大将,让两月心血付之东流,也不是他愿意看到的结果。
他老于权谋,自能权衡利害,这等事不需上秤,只稍一寻思就知道孰重孰轻。熊文寿也知道这一点,相信自己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刘钦不会不给面子,因此恳切之下,又有几分志在必得,见刘钦一时不语,也不多话,只静静等着他开口。
刘钦在心里掂掇着,冷冰冰的计算之下,却难盖住心里一股热意。
他知道李椹、张大龙他们几个正看着自己,等着他的决断;知道他们那一路打到后来,死得只剩下区区一百来人,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知道当初与他一路同行,结伴从夏人营里到了凤阳的那四十七人到而今只剩下二十三个,更不必提陆宁远身被数创,现在还躺在床上!难道他就这样睁只眼闭只眼,把这事轻飘飘地揭过?
他不说话,缓缓踱过桌案,走到厅里,停步在成业与熊文寿这一跪一站二人中间。
“熊指挥之言,确是有理。这一战成守备有功有过,当该两抵。”半晌后,刘钦终于开口。
他此话一出,熊文寿眉头一松,露出几分笑意。成业长出一口气,当即叩头。李椹原本屏气凝神,听着他后面的话,这会儿听到以后,忽然泄气,低下眼睛,便要坐回桌前。
只有张大龙脑子转得比别人稍慢,愣了一阵才听明白他话中之意,待反应过来后,两眼一瞪就要开口,被李椹眼疾手快地拉住,硬扯着他一起坐下。张大龙心里有气,椅子在地上摩擦着,发出“咯吱”一响。
成业喜道:“多谢殿下!末将日后一定戴罪立功!”说着,头在地砖重重一磕,两手撑地就要站起。
“不急。”刘钦却抬起只脚,踏在他背上。
这一脚没用多少力气,但成业心里没有准备,第一下便没起来。待弄清楚是怎么回事,不禁又惊又怕又怒,一张原本没有血色的脸腾地涨红。
他浑身肌肉鼓起,却一时没有使力挣开,从地上仰起头,费劲地看向刘钦,哑着声音问:“殿下……这是何意?”
成业虽然官职不很大,却高低是个千户,也算得上朝廷重臣,在场众人见刘钦忽然一脚踏在这一个五品大员背上,不由相顾失色。一旁熊文寿见了,更是一扫方才的胸有成竹,面露惊骇之色。
刘钦不急着答话,先理理袖口,在右边手腕翻出一道颜色浅白的湖绸衬底,细细捋平褶子,又放下黑色宽袖遮住了。
做这事时,他下身不动,一只脚仍踩在成业身上,两眼半垂着,锋芒内敛,显得颇为专注。若非此事失礼至极,单看他这举手投足,倒真有几分雍容典雅的贵公子气,无愧是国之储贰,确与旁人不同。
可随后,就见他将脚一收,身子下探,举起刚刚理过袖口的右手猛地一挥,一巴掌把成业给掼在地上!
第38章
这一下变故来得太快,众人谁也没反应过来,就是成业自己都发着愣,过一会儿如梦初醒,羞恼至极,捂着脸一骨碌爬起来,惊怒交加地颤声道:“臣成业虽然不济,却也是朝廷大臣,守土一方,任事多年。太子……太子无故当庭殴打国家大臣,怕是需得、需得向朝廷给个说法!”
“不妨事。”刘钦把手掌摊开,“刚才席上诸公纷纷言道,此一战首功当归于我,我虽然不敢居此,但细论起来,成守备功劳再大,似乎也确实大不过我。我这么说,你没有异议罢?”
他迎着满庭目光,在成业身前走了两步,“而我刘钦已是太子,加不得官、进不得爵,功无可赏,还是在别处花掉为上。刚才我举止轻佻,行事无状,实是有失体统,自该处罚。只是我前两月守城艰难,几次与诸公一同击败夏人,今日又立此大功,‘以功覆过’之后,尚有结余,将来报给朝廷,好像也不用特意给什么说法。至于剩下没用完的功劳……”
他双眼一翻,看向成业,右手举在身前,轻轻挥动两下,笑着问:“不知道要在你成守备脸上再抽多少个巴掌,才能抵得干净?”
成业怒极,大吼一声向他扑来。他平生从没被人这般羞辱过,加上久在军旅,自有一股横气,气到极点,哪还管刘钦是个什么鸟太子,拔刀就要砍他。
可赴宴之人,进门时身上佩刀就都被除下,在场这些人里就只有刘钦腰间挂着一把佩剑,成业热血上头,想自己若不抢在手里,让对方抢先拔出就糟了,于是对着刘钦面门抡起一拳,却是个假动作,猛一低头拔出他腰间长剑,对着他脖颈要害就直劈下去。
刘钦习武之人,纵然一时不察,让他夺去了剑,但想要闪身后撤,也足以反应得过来。可他不闪不避,只迎着这一剑,伸出左手一挡,那剑吹毛断发,登时破开衣服、皮肉,鲜血长流。
这会儿他才向后急步退出两步,大喝道:“成业,你要杀我么!”
这会儿满庭文武也都反应过来,纷纷离席,拥上前来。秦良弼坐在下首第一位,离着最近,一掀桌子两步迈来,挡在两人中间。
熊文寿大惊失色,一把攥住成业手臂,夺了他剑,用力掷在地上。“当啷”一声脆响当中,成业已是必死无疑。
刘钦折起袖子,紧紧按住左臂伤口,但见鲜血湿透几层布料,还从手指缝间一道道淌出来,滴滴答答落在地上。
成业见事已至此,又要上前,可身上落了不知多少只手,他狠命挣动几下,挣扎不开,脸色渐渐白下去,半晌后脱力跪倒在地。
数十个羽林呼啦啦从厅外涌入,围了这里,几个东宫亲卫推开人群跑上前来,把刘钦挡在中间。一时间,刚才还其乐融融的庆功宴已是甲胄森严,剑拔弩张。
刘钦推开旁人,几步走到成业面前,弯腰拾起自己的剑,甩去血收进鞘里。
“我不过是照葫芦画瓢,借着自己的功劳妄为一回,说到底也就是在你脸上扇了一巴掌,你就受不了了,恨不能杀我而后快,可你想想自己做了什么?你为着讨好上司,为了保全自己这一家的兵马,日后好挟制朝廷,为了自己安生活命,把两千友军弃之不顾,让他们一个一个死于仇敌之手,你道他们又如何想你?”
成业猛然抬头,看向熊文寿,嘴唇动动,终于没说话,又垂下头去。熊文寿眼皮一跳,下意识看了旁人一眼,脚底下偷偷向后挪出两步,站得远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