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瓯重圆(371)
不知道陆宁远听去了多少。他好像没有了力气,凭他自己,是怎么也不可能再站起来的了。可是张大龙没有去马上扶他。他再迟钝,再愚笨,也能感到现在不是一个好时候,陆宁远像是极力压抑着什么,他怕自己一碰他,就有什么要轰地溃出来。
过了好一阵,陆宁远终于动动,却是两手抱住头,弯下腰呻吟了一声。
就在这会儿,他腰间、胸背、手臂……浑身各处的伤口仍在渗着血,还有的沿着大腿根慢慢淌到地上,却也无人在意了。
众人皆心头惨然,惨到极处,身上的痛反而感受不到。向南望去,秦良弼的旌帜早看不见了。
秦良弼正在清点伤亡、战利,忽然有人来报,说陆宁远到了营门外面求见。“谁?”他下意识地一问,“陆宁远?”
军士答:“是陆帅。”
秦良弼惊讶道:“他怎么到这么快?长翅膀飞来的么?”
他是知道陆宁远已经从开封出发的消息的,但以两地的路程,就算是精锐骑兵也不该这会儿就到。除非来的只有轻骑,不携粮草辎重,昼夜兼程,那还有点可能。
不过陆宁远到得还不够快。秦良弼摸了一把胡子,心道好险。要是陆宁远再早半日来,自己如何还能独成今日之功?
“愣着做什么?给人请进来呀,娘的,这种小事也要来问!”秦良弼回神,见来人站着不动,只拿眼望着自己,不由骂了一声。等人走了,转身扶扶腰带,长长出了口气。
今日他这调动,是与徐熙共同定下的计策,而且当初刘钦也点头了。
早在几日前,在夏人放出刘钦不治身死的谣言之后,徐熙就将计就计,明面上仍以刘钦的名义向亳州外围众将传令,暗地里许多事情做来,却好像刘钦当真死了,用以迷惑夏人。
秦良弼最后一次见到刘钦的那次,刘钦还未昏迷,叮嘱他一定要稳好军心,也叮嘱他夏人一旦上钩,务必予以痛击,秦良弼一概答应下来。
后来徐熙的计策果然奏效,夏人坐视开封陷落,始终将退未退,秦良弼便收起旗号,潜在这一军当中,扶着“灵柩”南下。
他是“秘密”退军,所携兵马不多,一身都是破绽,夏人又不可能放弃抢夺刘钦尸首的机会,让他们安然退回国内。
果然,原本已进驻附近坚城的夏人倾巢而出,前来追击于他,秦良弼走得不快,不多时就被追上。
夏人先头部队已经靠近的时候,秦良弼才召集诸将,把他们带到一直遮遮掩掩、不许众人靠近的车架旁边,一掀车帘,里面是一座灵堂,中间摆着一口棺材。他跳上去,推开棺盖,众人才见里面竟是空的。
“就这么回事。”秦良弼道:“陛下好好的在城里,啥事没有。这几天谁拿嘴放了什么屁,别以为别人听不见,都给本帅怎么放出来的再怎么原样咽回去!现在夏人以为棺材里有东西,兴冲冲追上来了,你们说怎么办?”
现在军中各处都在传说皇帝已经死了,就是这口棺材,赶路时也有人曾在帘帐掀开时瞧见过一角,流言便传得愈甚。
众人心中愁云惨淡,更不知前路如何,难免如惊弓之鸟,又兼垂头丧气,现在见了这口空棺材,才知是计,虽然不能就此确认刘钦还活着,但让秦良弼这么一问,人人也没来得及想到别的,胆气跟着一壮,大声道:“打!打!”
“干死他奶奶个熊的!”
秦良弼拔出腰刀,一刀砍在棺材上面,“擦”地一声,就将它削去一角,“这仗打不漂亮,一会儿就用这个把本帅装回亳州!”
这一仗于他太重要了。不止是为了陆宁远在那里立下了收复开封的大功,他这边却始终与夏人僵持不下,毫无进展,更是因为徐熙这一计使出,军心为之大沮,要不能在这仗之后多讨点好处回来,那就纯是亏本的买卖了,往后也不好收拾。
等刘钦醒来,还不定如何骂他,就是不骂,他自己也得骂死自己。
天幸将士用命,事先安排好的各路部众也都如期赶到,这仗当真打得提气!等尘埃落定了,陆宁远却姗姗来迟,秦良弼既有战胜之喜,又为他这来迟一步、半分功劳都没捞着而有几分幸灾乐祸,当下便对他热络多了,让人把他放入进来,都用上了一个“请”字,还招呼人泡一壶茶来,预备着一会儿给陆宁远接风洗尘。
可陆宁远进来的时候,他却大吃了一惊,本来打算迎上前去,怔愣之下却站着没动。
陆宁远一身血污,神情活像是见了鬼,像一团积雨的浓云黑压压涌过来,到了他跟前,没头没脑地来了这么一句:“陛下呢?陛下在哪?我再见他……见他最后一面。”
第262章
秦良弼没急着答陆宁远的话,见他身上还有鲜血往下直淌,好不吓人,也顾不上叫人,亲自扶着他准备到自己帅案前坐了。
陆宁远却不给面子,站着没动,脚底下像是扎了根,只是低声又道:“我去看看陛下,最后再看他一眼。”
秦良弼心想,“怎么就最后一眼了?”口中却是先问:“怎么,你刚才和夏人交手了?”心中一紧,不知道他来了多少人,交手的是哪支部队,战果如何,自己怎么全没听说。
想当初解定方死前,他那一军归属未定,秦良弼还曾到他那里,寻思着活动活动。解定方却闭口不谈此事,当时秦良弼就觉着没戏了,果然朝廷旨意发来,大军落在陆宁远的头上,那时他还难受了好一阵子。
想他秦良弼也是天之骄子,比陆宁远年长几岁,成名也早,却要居于其下,如何能咽下这口气?那时他北上支援陆宁远,动身稍晚,便有几分是这个缘故,因心中不服,这才有意磨蹭,谁知后来想走却走不了,却非他的本意。
这几月下来,对陆宁远的用兵,他就是不服也不得不服了。这会儿一见他同夏人交上了手,登时警觉,只怕他打得太好看,给自己这原本还算好看的反过来给衬得不好看了,那他真是哭都找不着地方,因此格外关切。
陆宁远摇摇头,绝口不提战况如何,拨开他手,在他帅帐当中乱走,像在找着什么,嘴里仍只是那一句话,“他在哪?陛下在哪?让我……看看他。”
“陛下在哪?他在我这儿地缝里呢。”秦良弼心道。他这帅帐是临时搭起来的,就这么大,哪有能藏个活人的地方,陆宁远低着头满地乱找,不知道找个什么劲儿。
“你要见陛下,自去就是了,到我这儿——”秦良弼忽然想到什么,愣了愣,随后摇摇头,心说不可能。
细品一番陆宁远刚才所说的什么“最后一面”,摸摸下巴,暗想他遮莫是因为之前睢州解围后直奔开封的事,得罪了陛下,预备着从此被贬出去?那也太悲观,太小心了。
不过此事的确有待商榷。刘钦说陆宁远直赴开封是自己授意的,秦良弼怎么寻思都觉着不是这一回事。
在此之前,对亳州城防的一切规划,都是建立在陆宁远解围后就要驰援而来的基础上的,刘钦同他商讨睢州解围之后的对夏作战方略,其中也甚少提到开封。
谁知后来陆宁远消息再传,人已经往开封去了。
这么大的事,刘钦能瞒别人,能对他秦良弼丝毫不透口风么?他虽然不像陆宁远那么受信重,可也不是吃屎的,就在刘钦手边上,他还能半句不问自己?
因此消息传来,他暗地里反复思量,便疑心陆宁远是先斩后奏,也疑心刘钦是见事已至此,只能打肿脸充这个胖子,只是没有实据。今天见陆宁远这般作态,不禁重新给这猜测捡了起来。
秦良弼狐疑地在陆宁远身上上下打量两眼,摇了摇头。
陆宁远实在无需如此,打了那么一场结结实实的胜仗,之前的小嫌小隙,还不都给抹了?
他因为打了胜仗,心情正好,便宽慰道:“俺说你就把心放肚子里吧,陛下对你如何,还用俺说?你刚往开封去的时候,就有人弹劾你了,说得多严重的都有,陛下可一个字都没听,别说召你过来,就连闲话都不许别人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