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瓯重圆(256)
刘钦没有马上取岑鸾性命,对岑士瑜也留了几分客气,只是派人控制住岑府,将其府上所有人分别羁押看管,然后便匆匆回宫。
他穿着染血的衣服,回宫后第一件事便是去拜见刘崇。
因他第一时间便让禁军控制住岑府,没放一个人进出,刘崇只知道他调了禁军,此时还未听说外面发生的事,见他浴血而来,身上又跟着一串甲士,不由大惊,却强端起几分帝王威严,坐着不动,问:“我儿……这是何意!”
刘钦大步走到他身前来,神情森严可畏,每走一步,刘崇心里就颤上一下。等刘钦走到他身边,他脸色已是惨白,瞧不见半分血色,可出乎意料地,刘钦忽然扑通一声在他面前跪下,含泪问:“岑府刺杀之事,可与父皇有关?”
刘崇一惊,随后但感不明所以。他压根不知道刘钦所说何事,什么岑府?什么刺杀?他只知道刘钦今晚破天荒地去了岑士瑜府上,给他过寿,正怀疑是不是前线战事不利,消息被刘钦压下,这个一向刚强的儿子终于低了低头,决心把江阴的事放下,哪里知道什么刺杀?
但看刘钦一身是血,他忽地会意,猜测刘钦刚刚在岑府遇刺。但让他惊讶的还不止这个,刘钦刚才问此事是否与他有关,难道他……
他定定神,忙问:“怎么,有人刺驾不成?是什么人干的?”
他这惊讶不是装的,却也有几分是故意为之,这样问是在告诉刘钦自己并不知情。可刘钦闻言却道:“那岑鸾已经把事情都和儿臣说了……既然父皇说不知道这事,此事儿臣便权当做与父皇无关。”
他虽然已经做了皇帝,在刘崇面前,仍然需要自称为臣。刘崇闻言又是一愣,随后霍然站起。
他仍然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刘钦的意思他明白了。他这是想要把事情往他身上攀扯!那岑士瑜的宝贝疙瘩究竟干了什么?他对旁人是怎么说的?总不会说……说是自己命他刺杀自己的亲生儿子罢!
刘钦是要借这机会,对岑士瑜、对他下手了么?
刘钦眼里仍然含着泪,像是伤心已极,伏地又一叩首,“最近不太平,父皇也要保重自身。儿臣恐怕父皇有失,特命朱孝前来贴身护卫。朱孝!”
“在!”
“你带着人,日夜守在太上皇身边,不许放一个可疑之人近身,如有闪失,拿你是问!”
“是!”
刘钦说完,抬袖一挥眼泪,这才站起。一个字也不多说,转身要走,刘崇忙将他叫住,抬手指着他,因为激动,手都禁不住抖了起来。
“你……”
他有千言万语说不出来,到了这个份上,也没有什么话好说。可他不说,刘钦却道:“对了,父皇。”
他脸上犹带残泪,“三哥已经兵败被擒,父皇看该如何处置?”
刘崇浑身轻轻一震,看向他的眼神愈发带几分难以置信。前两天他收到的消息还是官军正要接敌,甚至就在昨天,他在宫外的人还在与刘骥派来的密使联络,刘骥怎么可能败得这样快?
他的第一反应是刘钦在使诈,但随后便知道不是。刘钦已经拿到口实,以他的作风,既然派人过来,就一定会将他围得密不透风,放出这样一条假消息给他,还有什么用?
除非此事竟是真的……
刘崇坐倒在椅子里面,心里知道,想借刘骥成事的愿望已不可得。“他是你的亲生兄长,要如何待他,你自己想罢。”
刘钦道:“刘骥谋反,罪不容诛。姑念其乃是父皇与臣的骨肉至亲,便废为庶人,流放三千里。儿臣已写好诏书,明日便发去鄂王叔军中。”
刘崇见他毕竟还是存着几分棠棣之情,没有对自己兄长痛下杀手,点了点头,却一个字也没力气说。刘钦看了朱孝一眼,转身出了刘崇的寝宫,刚走到殿外,就见一队人急匆匆赶来。
来人便是刘钦的母亲,原本是皇后,现在已是皇太后的李氏。
李氏原本也有闺名,后来入宫之后,旁人叫她,便是才人、婕妤、贵妃、皇后娘娘,闺名没人提起,渐渐地就连她自己也有些忘了。她听说刘钦带兵围了刘崇的住处,担忧这父子二人血溅宫闱,这才急忙赶到,见刘钦一身是血,更是震惊。
但她是闯过风浪的女人,也不声张,定定神道:“听说皇帝来了后宫,怎地不来看望母亲,急匆匆便要走?还让母亲大老远来看你。”
她就是心中焦急已极,面上也仍然不显,笑着嗔怪了这样一句,极有分寸,好像说着家常。刘钦却会意,笑道:“是儿子的不是。”搀过她手,母子俩走在前面,其余人都远远缀在两人身后。
刘钦将今日事简略解释一番,既是解释,自然跳不过刺杀的事。李氏当年踏着多少尸骨厮杀出来,得践后位,见过的风浪多了,初闻刺驾之事也全无惊慌,只是见刘钦说话时架着一边胳膊,疑心他受伤,挽起袖子一看,见到包扎,才知儿子身上不全是别人的血,心疼起来,一定要让太医来看。
刘钦那一刀是故意受之,有意控制之下,伤口自然不深,本来不打算惊动太医,但母亲坚持,只好耐下性子在后宫当中等待。
当时在岑士瑜家里,他手臂伤口处理得仓促,伤口附近的血都没有擦净,就打上包扎。这会儿母亲让人打来热水,亲自洗了手帕,捧着他手一点点给他把手臂上的血迹拭净,怕弄疼他,还小心翼翼避开了伤口,一点一点慢慢地擦。
让母亲柔软、温暖的手握着、一下下轻轻抚着,刘钦一时有些恍惚,慢慢地,他也变得好像那双手一样柔软。
上一世他回来时母亲就已经过世,他一身伤病,疼得咬碎了牙、终夜辗转反侧,那时候他想的人不是周章,当然也不是陆宁远,只有他母亲。
正所谓“疾痛惨怛,未尝不呼父母也”,他父亲有十余个儿子,他却只有一个母亲,这时候想到的自然只有她。痛得狠了,他便幻想起母亲的手抚在身上,借此打熬过一个又一个夜晚。他一面幻想,一面清楚地知道,她已经死了,于是隔着被子,拿自己的手轻轻摸在自己身上。
现在他只是受了这样一点微不足道的皮肉伤,母亲的手却温柔地抚在上面,那样珍重、那样怜惜,不是出于谄媚,不是出于畏惧,也不是有求于他。他忽然生出一阵冲动,想把岑士瑜和战战兢兢等他处置的一干相关人等晾上一夜,自己在母亲宫里不问世事地过上一夜,睡到明天。
可是不行,赶在太医前面,江北来的使者送来急报——
夏人趁火打劫,撕毁盟约,已经过江来了!
第180章
两个月前,夏国真正的掌权者,那个凭着一己之力鲸吞了雍国半壁江山的摄政王在和议刚刚签订后不久便暴卒于军中。雍人听来,简直普天同庆,拍手称快。有识之士,皆以为此是进驱良机。
但彼时雍国朝廷忙于宫廷之变,兼又有刘骥之乱,自顾尚且不暇,哪还有心气把握夏国主帅去世、群龙一时无主的时机?
这两个月的宝贵时间,便这样白白蹉跎了过去,夏人扶着已故摄政王的灵柩从容回到旧都金城安葬,原本陈于江淮的大军也安然无恙地撤走。在江北的雍军只是徒然看着而已,在他们大军引退之后,趁势收复了几座城池,便算是交差了。
可谁知他们不去主动招惹夏人,竟然是夏人先来打他们?
刘钦得知消息,不由失手打碎了一只杯子。
以他所料,自己无暇北顾,夏人那边也该是一样焦头烂额才是。威望素隆的虏王已死,那些功臣宿将无人可制,龙椅上的皇帝狄志比他也就大了几岁,没有个一年半载,别想归拢好朝堂,恢复元气。
事实上,上一世和约签订后,两国之间便很是和平了一阵子,足足有两年的时间没有开战。怎么到他这里,两年就变成了两个月?
李氏担忧地问:“怎么了?”
她这做母亲的,最知道儿子是什么样的人,比起他父亲刘崇,刘钦倒更像她一些。她不由想,到底是出了什么样的事情,能让自己摔了杯子?